盛京的舆论风暴,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柳明辉过往的斑斑劣迹,尤其是那几句对长安公主极尽轻薄的狂言,如同病毒般在街头巷尾疯狂传播。说书人将故事编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茶楼酒肆里,酒客们拍案怒斥,愤慨不已;甚至有些激进的太学生,开始联名上书,要求严惩玷污皇室清誉的狂徒,整顿朝纲。
民意的怒火,最初只是星星之火,此刻却已燎原,灼烧着宰相府的朱漆大门,也灼烧着紫宸殿内那位九五之尊的耐心。
皇宫,御书房内的气氛,比数九寒天还要冰冷几分。
皇帝李圭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由暗卫指挥使亲自呈上的密报。上面不仅详细记录了市井间流传的所有关于柳明辉的丑闻,还附上了几份经过初步核实的证词——关于强占民田逼死人命,关于漕粮舞弊的分润,甚至还有柳明辉身边某个被收买的小厮关于那场“狂言”宴饮的部分佐证。
证据或许还不够将柳明辉乃至柳家彻底钉死,但足以拼凑出一个纨绔无能、品行卑劣、甚至隐隐触犯国法的形象。
“砰!”
又是一声闷响,皇帝的手掌再次重重落在御案上,震得那方上好的端砚都跳了一下。他胸口微微起伏,额角青筋隐现。
“混账东西!”皇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柳公权!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这就是你给朕推荐的‘佳婿’?!”
他确实需要平衡朝局,确实有意借此联姻敲打北境。但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大唐尊贵的长安公主,嫁给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甚至公然侮辱皇室的蠢货!这已不仅仅是政治算计的落空,更是对他帝王威严、对李氏皇族颜面的赤裸挑衅和践踏!
若在这样的汹汹舆情下,他还执意将女儿嫁过去,天下人会如何看他这个皇帝?史官的笔又会如何记载?一个为了权术连女儿名声和皇家脸面都可以不顾的昏君?
“拟旨。”皇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侍立一旁的首领太监连忙躬身,屏息凝神。
“宰相柳公权,教子无方,致其子柳明辉德行有亏,惹物议沸腾,有负朕望。着,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半月。其子柳明辉,行为不端,言语无状,即日起圈禁府中,无诏不得出。前日所议联姻之事……就此作罢,永不再提!”
旨意简短,却字字千钧。
罚俸、思过,对柳公权而言不痛不痒,更像是皇帝为了维护朝廷体面而给的台阶。但联姻作罢,永不再提,这八个字,却是结结实实的一记耳光,扇在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宰辅脸上,也宣告了他此番政治图谋的彻底破产。
“是,陛下。”首领太监小心翼翼应下,心中暗叹。柳相这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借此攀上皇室,反而让柳家成了整个盛京的笑柄。那位远在北境的陈司马……当真是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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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传出,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了一瓢冷水,瞬间引发了更大的反响。
民间自然是拍手称快,盛赞“陛下圣明”,保住了公主清誉,惩戒了无德小人。而在朝堂之上,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与柳公权政见不合或有旧怨的官员,自是暗中称快,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而柳派官员则噤若寒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纷纷缩起脑袋,不敢在此刻触怒皇帝,更不敢去安慰那位正在“闭门思过”的座师。
宰相府内。
柳公权跪接圣旨后,面无表情地起身,将明黄的绢布随手递给身后的管家。他身形依旧挺拔,但细看之下,那保养得宜的脸上,似乎一瞬间多了几条细微的皱纹,眼神深处是难以掩饰的阴鸷与屈辱。
“父亲……”柳明辉被人从外面强行带回,此刻吓得面如土色,想要上前辩解。
“闭嘴!”柳公权猛地回头,一声低喝,如同受伤的野兽,吓得柳明辉浑身一颤,倒退几步,不敢再言。
柳公权看也没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目光转向北方,那双混浊却精明的老眼里,翻涌着刻骨的恨意。
“陈、天、纵……”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
他岂能看不出?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狠辣的舆论风暴,背后定然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而这只手,最大的可能,就是来自北境,来自那个坏了他好事的年轻人!
他原本并未太将陈天纵放在眼里,不过是个仗着靖北王宠爱和几分诗才崛起的幸运儿。可如今,对方甚至未曾亲自下场,只是隐藏在暗处略施手段,便让他精心策划的联姻大计毁于一旦,让他柳家颜面扫地!
这份隐忍、这份狠辣、这份对时局和人心的精准把握,让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威胁。
“此子不除,必成大患!”柳公权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损失的不仅仅是一桩婚姻,更是政治上的主动权和威望。经此一事,皇帝对他难免心生芥蒂,朝中对手也会趁机攻讦。而这一切,都被他算在了陈天纵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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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朔方城。
消息通过天枢楼的密报,比官方文书更早地送到了陈天纵的案头。
“阁主,圣旨已下,联姻作罢。柳公权罚俸思过,柳明辉被圈禁。盛京舆论已开始转向,赞颂陛下英明,同时……柳相府邸近日戒备森严,出入之人神色皆不善。”灰隼简洁地汇报着。
陈天纵轻轻“嗯”了一声,脸上并无太多喜悦之色,仿佛这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一卷关于上古阵法的残篇,目光平静。
“知道了。让我们的人,逐步收尾,停止散播消息,转入静默。盛京分部,提高警惕,严防柳家报复性清查。”
“是。”灰隼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公主殿下那边……似乎松了口气,但宫中传来消息,陛下虽取消了联姻,心情却似乎不佳。”
陈天纵闻言,眼神微动。李若柠暂时脱离火坑,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皇帝心情不佳,也在情理之中。平衡之术被打破,还被迫在舆论压力下做出决定,这对掌控欲极强的帝王来说,绝非愉快体验。这份不悦,不会仅仅指向柳家,或多或少,也会牵连到引发这一切的“源头”——他陈天纵,以及他背后的北境。
“无妨。”陈天纵语气依旧平淡,“陛下是明君,深知此事根源在柳家子弟无德,而非他人之过。”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他和灰隼都明白,皇帝心里那本账,恐怕不是这么算的。
灰隼退下后,陈天纵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覆雪的青松。
联姻风波,看似以他的胜利告终。他成功地保护了李若柠,反击了柳公权,展示了肌肉。
但他心中并无丝毫放松。
柳公权此番受挫,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帝的猜忌之心,恐怕也因此事而加重。表面的风波平息了,但水下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更加危险。
他将面对的,是来自文官集团领袖更隐晦、更致命的报复,是来自皇权更深层的审视与压制。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畏惧,只有冰冷的期待和愈发坚定的意志。
这场权力的游戏,才刚刚进入更凶险的中盘。
而他,已做好了奉陪到底的准备。
他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那卷阵法残篇,心神沉入其中。外界的纷扰,似乎已与他无关。
唯有变得更强,才能在这漩涡中,护住所想守护的一切,才能最终……重定乾坤。
北境的风,卷着雪沫,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仿佛在应和着这静室主人心中,那无声却磅礴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