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书院旧址的“品诗论道”之会,如同在江南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其引发的暗流,远比表面上散去的人群更为汹涌澎湃。
接下来的几日,悦来客栈虽恢复了表面的宁静,但通往天字一号房的隐秘渠道,却变得异常繁忙。天枢楼凭借着早已渗透到三教九流的情报网络,对那日与会的数百人进行了初步的筛查与评估。一份份标注着身份、背景、实力、以及在“品诗会”上具体言行的密报,如同雪片般汇集到陈天纵的案头。
筛选的标准极为严苛,首重“心性”与“志趣”。那些仅仅被《望岳》诗才吸引,或只想攀附“诗仙”名声者,首先被排除。那些对“唯心”理念表现出浓厚兴趣,但动机不纯、背景复杂者,被列入观察名单,暂不接触。最终,一份仅有二十七人的名单被确定下来,作为“唯心学社”的第一批预备成员。
这二十七人,身份各异。有像那日溪边白衫书生般出身寒微的年轻武者,有对自身门派功法产生怀疑的小宗门弟子,有饱读诗书却困于儒道无法寸进的老秀才,甚至还有两个在漕帮底层挣扎、却对帮派倾轧深感厌倦的汉子。他们共同的特点,便是在听到“心外无物”、“唯心六境”时,眼中曾绽放出那种触及灵魂的共鸣与渴望。
三日后,深夜。
城南,一座被天玑楼以化名买下的僻静宅院。这里高墙深院,林木掩映,内部却已被悄然改造,设有静室、演武场以及秘密集会的地下厅堂。此处,便是“唯心学社”的第一个据点。
二十七人,在夜色掩护下,由不同的天枢楼暗线引导,悄无声息地汇聚于此。他们大多面带激动与忐忑,如同朝圣的信徒,步入灯火通明的地下厅堂。
陈天纵并未坐在高高在上的主位,而是立于厅堂中央,一身简单的青衫,气息平和。他目光扫过这二十七张或年轻、或沧桑、却都带着求知光芒的脸庞,微微颔首。
“诸位能来,便是缘分,亦是勇气。”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今日,无关身份,不论过往,只谈‘心’道。”
没有繁文缛节,培训直接开始。
陈天纵并未一上来就抛出高深晦涩的理论,而是从最根本的问题切入:“何为武?何为道?”
众人面面相觑,有回答“强身健体,锄强扶弱”者,有回答“追求长生,破碎虚空”者,也有回答“不过是争权夺利,安身立命之技”者。
待众人言毕,陈天纵缓缓道:“诸位所言,皆有其理。然,在我看来,武是途径,道是方向。而这一切的起点与终点,皆在于‘心’。”他指向自己的胸口,“外界灵气、功法、资源,如同食材与炊具。而‘心’,才是那位掌勺的厨师。厨师心不定,再好的食材也会糟蹋;心若澄明,纵是粗茶淡饭,亦能烹出至味。”
这个浅显的比喻,让不少人若有所思。
“然世间修炼,大多重‘术’而轻‘道’,重外而轻内。”陈天纵话锋一转,开始系统阐述“唯心六境”的框架,“我观传统修炼,依灵根定前程,借外气淬己身,固然有其可取之处,却也将人困于天赋与资源的牢笼,忽视了内心这本自具足的无穷潜力。”
他首次对外完整勾勒出“唯心六境”的轮廓:
“凡境·形骸,并非单纯淬炼肉身,而是追求灵与肉的完美统一,心念所至,气血随之,是为‘筑基’,亦是‘立心’之始。”
“识境·观照,精神感知外放,洞察入微,此非神通,而是心镜擦亮,照见真实。”
“意境·法理,以心驭意,以意引气,诗词歌赋、山川大河,皆可化为己用,此为‘心能转物’的初步体现。”
“域境·我心,心念所及,自成领域,规则由我定,此为‘心外无物’的实质化。”
“心境·真如,照见本心,明心见性,识得真我,超越一切外在相状。”
“道境·逍遥,心合于道,化身规则,无处不在,无拘无束。”
每一境的描述,他都结合自身体悟与简单例证,力求深入浅出。他没有给出具体的修炼法门,而是着重强调每一境的核心是“心念”的跃迁与认知的突破。
“譬如《望岳》之‘一览众山小’,”他举例道,“并非真要你登临泰山之巅,而是要在心中树立起那种超越眼前困厄、俯瞰全局的精神高度。心的高度到了,很多修炼上的关隘,便不再是关隘。”
这番论述,对于习惯了按部就班吸收灵气、冲击穴窍的传统武者而言,无疑是颠覆性的。有人听得如痴如醉,眼中异彩连连;有人则眉头紧锁,显然一时难以理解和接受。
那白衫书生,名叫林清风的,忍不住问道:“陈先生,按您所言,心念如此重要,那我等该如何锤炼这‘心念’?莫非只是枯坐冥想?”
“问得好。”陈天纵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锤炼心念,途径万千。读书明理是锤炼,观察自然是锤炼,于红尘中历练是锤炼,甚至……品诗,亦是锤炼。”他顿了顿,“诗词凝练了古往今来贤者智者最精粹的情感与思想,反复涵泳,揣摩其意境,便能滋养心神,开阔心胸。这便是为何我提倡‘诗剑道’,非是附庸风雅,而是以诗养剑,以剑证诗,文武相济,共助心修。”
他随即选取了几首意境迥异的诗词,如“大漠孤烟直”的苍凉壮阔,“采菊东篱下”的淡泊宁静,“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慷慨悲壮,引导众人去感受其中蕴含的精神力量,并尝试与自身的气息、意志产生共鸣。
厅堂内,时而寂静无声,唯有陈天纵的话语回荡;时而响起低声的探讨与恍然大悟的轻呼。思想的火花在这里碰撞,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正在这二十七人面前缓缓开启。
陈天纵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林清风悟性极高,一点就透;那个来自小宗门的女弟子赵芸,虽沉默寡言,但眼神专注,气息随着诗词意境的转换而微调,显然是在用心体会;而那两个漕帮汉子,起初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听到“于红尘中历练亦是锤炼”时,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眼中多了几分认同。
当然,他也注意到,有少数几人,虽然也在认真听讲,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计算。他知道,鱼龙混杂在所难免,这正是考验天枢楼筛选能力和后续观察的时候。
首次培训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结束时,众人皆感意犹未尽,仿佛头脑经历了一场风暴,许多固有的观念被冲击、被重构。
“今日所言,仅为引子。”陈天纵最后说道,“唯心之路,重在自悟自证。学社将提供交流平台与必要指引,但能走多远,终究取决于诸位自身。下次聚讲,待定。期间,望诸位勤加体悟,尤其是……于日常生活中,时刻观照自心。”
众人恭敬行礼后,再次由暗线引导,悄无声息地散去。
空旷的地下厅堂内,只剩下陈天纵一人。他缓缓踱步,指尖拂过冰冷的墙壁。
播种,已经完成。
这些种子能否生根发芽,能否长成撼动旧秩序的参天大树,尚需时日检验。
但他能感觉到,一股微弱却崭新的力量,正在这江南的地下,悄然孕育。
“灰隼。”
“在。”
“加强对这二十七人的后续观察,尤其是那三个标记为‘需重点关注’的对象。”
“明白。”
“另外,”陈天纵目光微冷,“可以开始,给漕帮和盐商那边,再添一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