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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是先于视觉回归的,一种钝重的、无处不在的疼痛,还有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感官缝隙。

我试图睁开眼,眼皮却像坠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耳边有模糊的嗡嗡声,夹杂着压低的、无法辨清内容的交谈。

用了极大的力气,睫毛终于颤动了几下,视野里先是朦胧的光斑,然后渐渐聚焦。

惨白的天花板,单调得没有一丝花样。

我转动干涩的眼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

他离得很近,就坐在病床边,一只手正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温热,甚至有些汗湿。

看到我睁眼,他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混杂着狂喜和如释重负的表情,嘴角上扬,眼眶却微微发红。

“老婆!你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医生!医生她醒了!”

老婆?这个词猝不及防地刺入我混沌的大脑,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对,不对!

我猛地想抽回手,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只换来一阵更剧烈的头痛和眩晕。

我的视线死死锁在他脸上——方脸,皮肤偏黑,单眼皮,鼻子很挺,但嘴唇有些薄——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我的丈夫,冯亦诚,他明明……明明是狭长的桃花眼,看人时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右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棕色的痣,我总爱用手去摩挲。

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

“你……你是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男人脸上的喜悦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心疼覆盖,他握紧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感到不适:“小梦,是我啊,我是阿恒,周恒!你老公!你别吓我……”

周恒?不,我老公叫冯亦诚!

病房门被推开,更多的人涌了进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还有一对中年夫妇。

女人一看到我,眼泪就滚落下来,扑到床边:“小梦!我的孩子,你总算醒了!吓死妈了!”

我认出来她是我婆婆,没错。

可为什么,她对我身边这个陌生男人的存在,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诧异?她的悲伤和喜悦,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心底发寒。

“妈……”我艰难地开口,视线越过她,看向后面的公公,他也是一脸欣慰,冲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周恒时,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

“病人刚醒,意识可能还有些混乱,记忆出现偏差也是可能的,毕竟是严重的脑震荡和创伤后应激反应。”

医生检查着我的瞳孔,语气平和地对“老公”和我公婆解释。

“可是我……”我想反驳,想大声喊出来这个男人不是我的老公,但婆婆温柔地拍着我的手背,泪眼婆娑:“没事了,没事了,人醒了就好,别的慢慢想,啊?阿恒这两个月没日没夜地守着你,人都瘦脱相了……”

两个月?我昏迷了两个月?我和冯亦诚,才结婚两个月啊!那本该是最甜蜜的时光。

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包容的、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摔坏了脑袋、胡言乱语的孩子。

这种无形的压力,把我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质疑都堵了回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闺蜜刘思宁来看我时,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趁周恒出去打水的间隙,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思宁!你告诉我,那个男的不是冯亦诚对不对?冯亦诚呢?他在哪儿?”

刘思宁被我吓了一跳,漂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反手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却让我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小梦,你说什么胡话呢?那就是周恒,你老公啊。你们结婚请柬还是我帮你发的,忘了?”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医生说你脑部受伤,可能……可能出现了一些认知障碍,记忆混淆了。你别急,慢慢会好的。”

连她也这么说。

我看着刘思宁,记忆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大学到现在,无话不谈。

此刻,她的眼神里有关切,有担忧,唯独没有我期待的认同。

一种深刻的孤立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难道……真的是我疯了?是我的记忆出了可怕的差错,硬生生将一个陌生人,扭曲成了我亲密爱人的模样?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透过车窗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周恒开车,我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能看到后座上的公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圆满。

只有我,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物,被塞进了这个名为“家庭”的和谐图景里。

他对我很好,无微不至,按时提醒我吃药,做我喜欢吃的菜,晚上会替我掖好被角。

可他的好,像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总在不经意间,露出底下让我心惊胆战的底色。

他的眼神,有时会在我背后停留,那种注视,没有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他笑的时候,嘴角弯起的弧度很标准,却极少能抵达眼底。

夜里,我常常假装睡着,能感觉到他躺在我身边,身体僵硬,呼吸平稳得过分,仿佛也在戒备着什么。

这个家,也让我感觉有些陌生。

我开始失眠,食欲不振,对着镜子的时候,会被镜中那个苍白、惊惶、眼神涣散的女人吓到。

我变得异常敏感,一点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公婆来看我们,忧心忡忡地说:“小梦,脸色怎么还这么差?要不再找医生看看?”

周恒则总是温柔地揽住我的肩膀,对她们无奈地笑:“没事,医生说了,需要时间恢复。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他的触碰,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周末的下午,刘思宁来家里陪我,我们窝在沙发上看以前的照片。

她划拉着手机,给我讲我不在这两个月里发生的趣事。

中途她的手机快没电了,很自然地把我的手机借去,说要给男朋友回个重要消息。

她低头打字,嘴角噙着一丝甜蜜的笑意,那笑容刺痛了我。

冯亦诚失踪了,或者说在我的认知里是失踪了,而我的闺蜜开始了新的恋情。

她去阳台接电话了,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了她正在充电的手机。

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微信朋友圈的界面——她刚才似乎是发了一条状态,配图是两张电影票根。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屏幕上方推送的、可能认识的人的消息。

一条条刷过,大多是无关紧要的推广或者共同好友的点赞提醒。

直到,一条缩略的推送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我的视网膜——

“冯亦诚”更新了一条朋友圈:有人还记得这个角落吗?配图[缩略图]

冯亦诚!

我的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手指比大脑更快地点了下去。

页面跳转,加载圈旋转了一秒,两秒……然后,显示“该内容无法查看”。

可能是网络问题?我疯狂地退出,重新点开刘思宁的朋友圈,向下滑动,寻找那条动态。

没有了,刚才那条推送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精神恍惚下的幻觉。

但那个名字,那张缩略图里模糊的、熟悉的咖啡馆角落——我和冯亦诚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刘思宁打完电话回来,脸上还带着讲电话时的温柔余韵。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她,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绷紧:“思宁!冯亦诚!我刚刚看到冯亦诚发朋友圈了!你看到了吗?他在哪儿?”

刘思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浮现出一种被冒犯的、带着怜悯的无奈:“小梦!”她加重了语气,走过来想摸我的额头,“你又开始说胡话了!哪有什么冯亦诚的朋友圈?那是我男朋友!我刚发的朋友圈是跟我男朋友去看电影了!你看!”

她拿过手机,熟练地点开一个头像,递到我面前:“这是他,我新交的男朋友,叫任安。你看清楚!”

屏幕上,是一个男人的照片,笑得阳光开朗,完全陌生的脸。

“不是……不是他……”我喃喃着,浑身发冷,“我明明看到了,冯亦诚……”

“小梦,”刘思宁叹了口气,握住我冰凉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担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别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周恒对你那么好,你……”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看着刘思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要么是我真的彻底疯了,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恐怖噩梦;要么就是……有一个极其可怕、精心编织的谎言,将我和我记忆中的冯亦诚,完全吞噬了。

而站在这个谎言中心的,就是那个此刻正在厨房里,为我准备着“安神”热牛奶的,名叫周恒的男人。

厨房里传来杯子轻轻碰撞的声响,清脆,却带着一种催命的节奏感……

刘思宁离开后,家里只剩下我和周恒。

他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刘思宁走了?来,把牛奶喝了,有助于睡眠。”

那杯乳白色的液体在他手中,看起来平常无奇,可我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反胃。

自从看到那条诡异消失的朋友圈后,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已经浸透了我的骨髓。

我看着他走近,那张陌生的脸在客厅暖黄色的灯光下,竟然开始隐隐浮现出一种……熟悉感?

不是冯亦诚那种俊秀的熟悉,而是一种更深层、更久远,仿佛烙印在灵魂某处的、令人不安的熟悉感。

我猛地摇头,抗拒地往后缩了缩:“我不喝。”

周恒的脚步顿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语气依旧温和:“怎么了?不舒服吗?还是……刘思宁又跟你说了什么?”

他放下牛奶杯,坐在我身边,很自然地想伸手揽住我。

我像被烫到一样弹开,声音尖锐:“别碰我!”

他的手臂僵在半空,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我抓不住,但那绝不是受伤或错愕,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评估。

随即,他叹了口气,收回手,语气带着纵容和无奈:“好,不碰。小梦,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记忆混乱的感觉一定很糟糕。但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他开始讲述“我们”的过去——

他说我们是在一次徒步旅行中认识的,当时我扭伤了脚,是他背着我走了好几公里山路。

他说我特别喜欢他做的糖醋排骨,每次都能吃两大碗饭。

他说我们婚礼那天,我穿着婚纱摔了一跤,是他眼疾手快地抱住了我,引得全场哄笑……

他描述得极其细致,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试图构建一个甜蜜温馨的回忆世界。

可我听着,只觉得毛骨悚然。

徒步旅行?我极度恐高,从不参与任何户外冒险。

糖醋排骨?我从小就不爱吃甜口的菜肴。

婚礼摔跤?我的婚礼流程完美得像一场梦,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没有这样的意外。

他在编造!他在用这些虚假的、详尽的“记忆”,一点点覆盖、抹杀我脑海中真实的过去!

“不是这样的!”我捂住耳朵,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是在图书馆认识的!我爱吃的是清蒸鱼!婚礼那天一切都很顺利!”

周恒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仿佛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孩子。

“小梦,”他轻声说,“那是你想象出来的。医生说了,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表现,你会构建一些虚假的记忆来弥补认知的空白。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我会帮你把真实的记忆找回来。”

真实的记忆?他的记忆吗?

我看着他笃定的眼神,听着他毫无破绽的叙述,再联想到父母、公婆、闺蜜所有人一致的证词,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如同沼泽,几乎要将我吞噬。

难道……真的是我?是我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虚构了一个名叫“冯亦诚”的完美丈夫,而将真正陪伴在我身边的周恒扭曲成了陌生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变得愈发恍惚,周恒无微不至的“关怀”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越缠越紧。

他请了长假,说要在家专心照顾我。

他接管了我的手机,说辐射对我恢复不好,除非必要,很少让我碰。

他几乎参与我所有的对外交流,无论是接听父母的电话,还是偶尔有朋友来访,他总是在一旁,用那种温和又带着歉意的语气,提前“解释”我可能出现的“记忆混乱”。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立。

我想提出离婚,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形成,就让我感到一阵绝望。

我该如何开口?对谁说?谁会相信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的话?恐怕只会换来更多的“劝导”和“治疗”。

在一次家庭聚餐上,我鼓起勇气,试探着对母亲说:“妈,我觉得……我和周恒可能不太合适……”

话没说完,母亲就皱起了眉头,放下筷子,语气带着责备:“小梦,你说什么胡话!阿恒这孩子多好!你昏迷这两个月,他寸步不离,人都熬脱了形。现在你醒了,有点小情绪我们能理解,但不能这么不知好歹,不懂珍惜啊!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阿恒,谁受得了?”

父亲也沉着脸附和:“是啊,小梦,要懂事。阿恒为你付出了多少,我们都看在眼里。”

公婆更是拉着周恒的手,一脸欣慰和感激:“阿恒,委屈你了。小梦她……她会好的。”

周恒则适时地露出一个略带疲惫却依旧坚强的笑容:“爸,妈,你们别这么说。小梦是我老婆,照顾她是应该的。她只是病了,我会等她。”

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们围坐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坚固的、我无法穿透的同盟。

而我,被隔绝在外,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精神失常的局外人。

就在这种极度的孤立和精神压迫下,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有时,在镜子里,我会看到自己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陌生,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那不是我的眼神。

有时,我会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一些奇怪的符号或者短句,笔迹潦草,和我平时的字迹截然不同。

更可怕的是,在深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能感觉到身体里有另一个“存在”在躁动,像困在笼中的野兽,试图挣脱束缚。

一种诡异的感觉日益清晰——我的身体里,似乎住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惶恐、迷茫、坚信着关于冯亦诚的记忆,努力想要挣脱周恒和周围人编织的罗网。

而另一个……它似乎在慢慢苏醒。

它对周恒的触碰不再那么抗拒,甚至偶尔会对他描述的“过去”产生一丝微弱的好奇。

它冷静,甚至冷漠,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包括那个惊慌失措的“我”。

这种分裂感让我恐惧到了极点,一系列的疑问一直缠绕在我的脑中。

我到底是谁?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吗?如果周恒是假的,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帮他?如果冯亦诚是真的,他又在哪里?刘思宁手机里那条朋友圈,究竟是幻觉,还是……唯一的线索?

而身体里这个逐渐苏醒的“它”,又是什么?是疾病催生出的第二人格,还是……别的更可怕的东西?

我站在浴室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神时而惊恐、时而空洞、时而闪过一丝完全陌生冷光的女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找回冯亦诚,或者弄清楚真相,或许不仅仅是为了爱情,更是为了夺回我自己。

周恒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他温柔的呼唤:“小梦,在里面吗?还好吗?”

镜子里,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不是我想做的表情。

我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第二天上午,趁着周恒在书房接一个“重要工作电话”的间隙,我什么也没拿,只穿着拖鞋和单薄的居家服,像逃离瘟疫一样冲出了家门。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尾气味,却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疼痛的自由。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像一抹无处依附的孤魂。

行人匆匆,车流如织,这个世界忙碌而真实,唯独我,像一个被错误粘贴进来的碎片,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橱窗玻璃映出我苍白失措的脸,偶尔,那眼神会闪过一丝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冷漠,吓得我赶紧移开视线。

我感觉到,身体里两种记忆的撕扯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剧烈。

一种记忆中的她怕黑,喜欢甜食,对花粉过敏;而另一段记忆则固执地坚守着阵地——享受夜晚的宁静,口味清淡,最爱在春日里嗅闻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这两种经历,两种偏好,两种人生,正以一种野蛮的方式在我的脑海里糅合、碰撞,疼得我几乎要裂开。

唯一能将我从这混沌中暂时刺醒的,就是关于“老公”的认知冲突。

周恒是错的,冯亦诚才是对的!这个信念,成了我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可是,如果……如果我真的不是“我”呢?如果我只是一个占据了这具身体的、来自别处的幽魂?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蚀骨的寒意,再也无法驱散。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姑娘,留步。”

我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老街,路边一个简陋的卦摊后面,坐着一位穿着旧棉袍的老人。

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正定定地看着我。

若是平时,我绝不会理会这种街头算命的人。

但此刻,他眼神里那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了然,让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刺得我极不舒服。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你恐怕……不是你吧?”

我浑身一僵,他知道了?他看出来了?

我甚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像是生怕被他从这具栖身的皮囊里揪出来。

我踉跄着后退两步,几乎是落荒而逃,将老人和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远远抛在身后。

混乱中,一个极端而疯狂的念头,悄然缠绕上我的心——回去,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回到……有冯亦诚的世界里去。

既然一次意外的昏迷让我来到了这个错误的身体,经历了这场荒诞的置换,那么,是不是再来一次……就能回去?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难道是再去昏迷一次吗?怎么操作?撞车?从高处跳下?还是……更温和一点的方式?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看着呼啸而过的车辆,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决绝的冲动在血管里奔涌。

红灯闪烁,绿灯亮起,行人开始走动,而我,像被钉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些钢铁巨兽,计算着冲出去的时机和角度……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吓得几乎尖叫出声,回头一看,是周恒。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这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总是伪装温柔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一种……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东西。

“方梦!”他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箍着我的手腕,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不再伪装那副体贴的假面,眼神锐利地扫过我的脸,又看向那川流不息的车道,仿佛洞察了我刚才那一瞬间疯狂的念头。

“跟我回家。”他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力道大得我根本无法反抗。

在被周恒强行拖拽着离开喧嚣街口的瞬间,我回头,似乎看到那条老街的拐角,那个算命老人依旧坐在卦摊后,远远地,朝我的方向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那眼神,仿佛在说:此路不通。

被周恒强行带回家后,我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无声的囚禁。

他不再刻意编织那些虚假的甜蜜回忆,眼神里的评估和冰冷越来越不加掩饰。

家里安装了新的摄像头,美其名曰为了我的安全。

我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几乎被彻底切断。

身体里那个“她”苏醒的迹象越来越明显。

有时我会对着镜子,看到“她”在用一种我完全陌生的方式整理头发;有时我会无意识地在深夜走到厨房,拿起那把最锋利的厨师刀,指尖划过冰冷的刀刃,心里却涌起一股不属于我的、令人战栗的平静。

周恒似乎乐见这种变化,他看着“她”偶尔流露出的冷静乃至冷漠,眼神中甚至会闪过一丝奇异的、近乎满意的光芒。

他开始更频繁地与“她”对话,谈论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

我就像被困在自身牢笼里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灵魂蚕食我的地盘,而外面那个男人,则是冷酷的看守和推手。

机会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降临。

周恒在浴室洗澡,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将屋内照得一片惨白。

我赤着脚,像幽灵一样走到楼梯口,就是现在了。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决绝。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雨水的湿气和一种铁锈般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她”在体内骚动,带着警惕和抗拒,试图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不能再等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失重感瞬间袭来,天旋地转。

骨头与坚硬台阶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疼痛尖锐地炸开,但很快就被一种席卷一切的黑暗吞没。

……

意识像是在深海中缓慢上浮。

没有消毒水味,没有医院的嘈杂。

我闻到了熟悉的、阳光晒过的被子的味道,还有床头柜上,冯亦诚送我的那盏香薰机散发出的淡淡雪松气息。

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我无比熟悉的卧室天花板——那盏我们精心挑选的水晶吊灯,墙角那一小块因为之前漏水留下的、还没来得及修补的淡淡水渍……一切都和记忆中的家一模一样。

我回来了?

我颤抖着抬起手,看到的是我熟悉的那双手,指甲修剪得圆润,食指内侧有一个小时候不小心被划伤留下的小小疤痕——这才是我的手!

“冯亦诚!”我猛地坐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

卧室门被推开,冯亦诚端着杯水走进来,还是那张俊秀的脸,桃花眼里带着关切,右耳垂上的小痣清晰可见。

“怎么了,小夕,做噩梦了?”他走过来,自然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吓我一跳,你刚才好像抽搐了一下。”

是他!真的是他!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让我几乎哭出来。

我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感受着他真实的心跳和体温。

那场可怕的“置换”,那个叫周恒的男人,那些否定我记忆的“亲人”,身体里那个陌生的“她”……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噩梦!

“我做了个好可怕的梦……”我把脸埋在他胸口,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梦里的遭遇。

冯亦诚轻轻拍着我的背,声音温柔:“没事了,梦都是假的。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吗?一切都好好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中。

熟悉的家,熟悉的丈夫,熟悉的生活节奏。

我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享受着冯亦诚无微不至的关爱。

那场“噩梦”的细节开始变得模糊,像退潮的海水,只留下一些心有余悸的沙砾。

直到有一天,我出门逛街,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了“梦里”那家医院。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我走进了住院部的大楼。

消毒水的气味再次钻入鼻腔,让我的心跳莫名加速。

我凭着“梦”中模糊的记忆,乘坐电梯,穿过走廊,停在了一间病房外。

病房门虚掩着,留有一条缝隙。

我屏住呼吸,缓缓凑近,向里面望去——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她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勾勒出生命脆弱的曲线。

她的面容,赫然就是“方梦”!就是我在那场漫长“噩梦”里,占据了的身体!

而她旁边,坐着周恒。

他没有像在我“经历”的那个世界里表现出的那样,深情地握着她的手,日夜不休地守候。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低头刷着手机,手指滑动得飞快,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耐烦。

这时,一个打扮精致、穿着护工服却化着浓妆的女人拿着护理包,从我身边经过走进了病房,动作娴熟地检查着仪器。

她走到周恒身边,没有看床上的方梦一眼,反而亲昵地俯身,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还没醒啊?我看是没指望了。你还要守到什么时候?”

周恒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带着邪气的笑容,伸手捏了捏她的腰:“急什么?她这样躺着,不是正好?保险金,还有她娘家的那点家底,迟早都是我们的。醒了反而麻烦。”

那女人娇嗔地拍开他的手,眼神瞟向病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也是。不过你装得可真像,外面谁不说你是个情深义重的好丈夫。”

“做戏做全套嘛。”周恒轻描淡写地说,目光扫过床上的方梦,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温情,只有冰冷的算计和……一丝厌弃,“要不是那次‘意外’没掌握好分寸……”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含义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所有的认知!

我体会过的所谓“方梦”的生活,那些看似温馨的日常,周恒那“无微不至”的关怀,全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他根本不想方梦醒来!甚至,方梦的昏迷,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意外!

而他对“我”表现出来的、试图让我“适应”和“融合”的执着,此刻想来,也绝非出于爱。

那更像是一种……对“作品”的控制欲,或者,是为了维持某种不为人知的假象?

巨大的震惊和恶心感让我浑身发抖,不小心碰到了虚掩的房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周恒敏锐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射向门口,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的脸。

他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没有认出我,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在病房外张望的女人。

但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被撞破秘密的惊慌,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真相,但你又能如何?

那眼神比任何威胁都让我恐惧。

我猛地后退,转身疯狂地沿着走廊奔跑,仿佛身后是择人而噬的深渊。

医院的白色墙壁在眼前扭曲,周恒那冷漠算计的眼神,床上方梦毫无生气的脸,还有那句“意外没掌握好分寸”……所有碎片拼凑在一起,揭示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我冲到医院外,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回到了“我”的家,看到了正在厨房忙碌的冯亦诚,他回头对我温柔地笑:“回来啦?晚上想吃什么?”

这一切熟悉而温馨。

可是,巨大的虚无感和恐惧感紧紧攫住了我。

哪个才是真实?这个看似完美的世界,是否也只是另一层更精致、更难以挣脱的牢笼?

周恒的冷漠和外遇,方梦昏迷的真相,像一根刺,永远扎在了我的认知里。

我看着冯亦诚温柔的侧脸,心底却升起一个无法抑制的、冰冷的问题:

在这里,在我以为回归的“真实”里,是否也藏着某个我尚未察觉的、如同周恒般的……“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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