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的风带着一股燥热的腥气,刮过每个人的脸颊,像是钝刀子在割。成才抹了一把嘴边的泥水,抬起头,对上了林峰那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
“划算吗?”成才喘着粗气,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难看的弧度,他笑了一声,“林峰,你他妈的在跟我讲划算?我问你,命都要没了,一口水,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说划不划算?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快渴死了,你比我还快!”
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的心虚,以及面对众人目光的窘迫。
“成才!你他妈的还有脸说!”伍六一的怒火几乎要从胸膛里喷出来,他指着躺在地上的许三多,“那是三多找到的水!你把他推倒了!你喝的是他的救命水!”
“他的?写他名字了?”成才梗着脖子反驳,“谁先喝到就是谁的!在战场上,子弹会因为你是个好人就绕着你飞吗?天真!”
“你!”伍六一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再次冲上去。
袁朗一把拉住了他,低声喝道:“六一,冷静点!”
袁朗的目光在林峰和成才之间来回扫视,他没有说话,他在观察。他想看看,林峰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局面。这个由他一手缔造的,极端残酷的局面。
吴哲扶着额头,虚弱地靠在一块岩石上,嘴里喃喃自语:“非理性行为……在生存压力下,个体的社会性被生物本能压制……典型的囚徒困境……”
他的话没人听,也没人在意。在这里,理论是最苍白无力的东西。
林峰没有理会成才的咆哮,也没有看暴怒的伍六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成才,那种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战友,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说的对。”林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在生存面前,道德和道理,都是奢侈品。所以,我们不谈那些虚的。”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从自己作战服的内袋里,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军用净水壶,大概能装三百毫升水。透过半透明的壶身,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晃动着的,清澈见底的液体。
纯净水。
在这片连蜥蜴都活不下去的戈壁滩上,这瓶水,就是神迹。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停顿了。拓永刚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了“咕咚”一声。成才刚刚因为喝了泥水而略显满足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他的眼神,死死地钉在那瓶水上,再也移不开了。
“既然我们不谈道德,那我们就来谈谈交易。”林峰举起那瓶水,像一个拍卖师展示着绝世珍宝,“这是商品。在『归零』课题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是商品。这是第二条规则:『价值交换』。”
“交易?”拓永刚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林峰,你脑子坏掉了?我们是战友!是兄弟!你跟我们谈交易?”
“战友情,兄弟义,当然也是价值。”林峰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而且是很高昂的价值。那么,现在,谁想用自己拥有的价值,来交换我手里的这个商品?”
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每个人都看着那瓶水,又看看林峰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们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战友,而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商人,正在诱惑他们出卖自己的灵魂。
“我呸!”伍六一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愤怒,“这是对我们这身军装的侮辱!林峰,我伍六一就算是渴死在这里,也绝不会跟你做什么狗屁交易!”
他的话掷地有声,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内心深处的想法。他们是老A,是兵王,他们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林峰闻言,点了点头,似乎对伍六一的反应毫不意外。他的目光,转向了还昏迷着的许三多。
“伍六一,你的尊严,很有价值。”林峰平静地说,“那么,我们来换算一下。你用你的尊严,拒绝了交换。很好。那么,许三多呢?他现在昏迷着,最需要水。你愿意用你的尊严,替他换一口水吗?”
伍六一愣住了。
“或者,我换个交易方案。”林峰继续说道,“你替许三多站一个小时的岗,让他能安心休息,不受任何打扰。我付给你一口水,你可以自己喝,也可以给他喝。这个交易,你觉得,是在侮辱你的尊严,还是在践行你的战友情?”
伍六一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峰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用“尊严”和“荣誉”构建起来的坚硬外壳,将里面最柔软、最矛盾的部分血淋淋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是啊,如果交易的内容是为了战友,那还算不算侮辱?
如果拒绝交易会导致战友陷入危险,那所谓的尊严,又算什么?
伍六一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而成才,显然没有这么复杂的心理斗争。他的眼睛里只有那瓶水,只有活下去的欲望。
“我换!”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生怕被别人抢了先,“林峰!我跟你换!你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
林峰的目光终于从伍六一身上移开,落回到成才脸上。
“你能给我什么?”
“我……我可以去侦察!”成才急切地说,“我去前面探路!这鬼地方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我去摸清楚!一公里!不,两公里!我用两公里的侦察情报,换你半瓶水!”
他开出了自己的价码。在他看来,这是非常有诚意的。
然而,林峰却摇了摇头。
“两公里的侦察,在这片开阔地,价值很低。最多,换我三口水。”
“三口?!”成才的眼睛都红了,“林峰你别太过分!这是在玩命!”
“交易,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林峰的语气依旧平淡,“你可以选择不换。我没有强迫你。”
说完,他拧开瓶盖,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地喝了一小口。
那清澈的液体滑过他喉咙的声音,在死寂的戈壁上,清晰得如同魔鬼的吟唱。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成才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崩溃了。
“换!我换!”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三口就三口!我他妈换了!”
“很好。”林峰点了点头,将瓶盖拧紧,“等你带着有价值的情报回来,再来领取你的报酬。记住,是『有价值』的情报。如果你只是告诉我前面两公里还是一片沙子,那你什么也得不到。”
成g才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死死地瞪了林峰一眼,然后一言不发,转身朝着一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孤注一掷的悲壮。
看着成才的背影,袁朗终于忍不住了。他走到林峰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林峰,够了。这不是演习,更不是什么狗屁课题。这是在把人往绝路上逼!你会毁了他们,也会毁了你自己!”
“毁了?”林峰看着袁朗,反问道,“队长,你觉得,什么是毁了?让他们在虚假的战友情里互相埋怨,最后因为资源耗尽而内讧,甚至自相残杀,那叫不毁?还是让他们现在就认清现实,学会用最理性的方式去计算得失,去争取生存的每一分可能,这叫毁了?”
“可我们是军人!是战友!我们有信念!”袁朗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信念不能当水喝。”林峰一字一句地说,“队长,我不是在摧毁信念。我是在逼他们自己去寻找,当一切外在的荣誉、规则、口号都被剥离之后,他们内心深处,还剩下什么东西,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用来交易的。那个东西,才是真正的信念。”
袁朗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林峰,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无比的陌生。他还是那个实力强悍的兵王,但他的思想,已经超越了袁朗所能理解的范畴。他像一个冷酷的社会学家,用自己的战友做着一场关乎人性的终极实验。
而他们,都是实验品。
就在这时,地上的许三多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水……水……”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第一反应就是找水。
“三多!你醒了!”伍六一第一个冲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
许三多晃了晃还有些发晕的脑袋,当他看到伍六一,又看到周围神色各异的战友,以及站在不远处的林峰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林峰走了过来,将那瓶水递到许三多面前。
“这水是你找到的,你理应有份。”他的声音难得地柔和了一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许三多身上。他们想看看,这个老实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许三多看着那瓶近在咫尺的救命水,眼神里充满了渴望。但他没有立刻接过来。他看了看林峰,又看了看嘴唇同样干裂的伍六一,和脸色惨白的吴哲。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林峰……班长……我不喝。”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很清晰,“我……我也要换。”
这个回答,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连林峰的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uto的讶异。
“你想用什么换?”林峰问。
许三多没有回答。他挣扎着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夕阳西下,戈壁滩上的温度开始快速下降,夜晚的寒冷即将降临。
他指了指不远处几块相对平整的巨石。
“那里……可以挡风。我们……我们需要一个能过夜的地方。”
说完,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而是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到那些石头旁边,开始用手清理碎石,搬运石块,试图搭建一个简易的庇护所。
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因为脱水和后脑的撞击,他每动一下都头晕眼花。但他没有停下。
这个在所有人眼中都有些“傻”的士兵,在所有人都陷入混乱、愤怒和算计的时候,用最朴实、最直接的行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没有抱怨,没有交易,他只是在默默地,为这个已经分崩离析的团队,做着他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袁朗看着许三多的背影,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忽然明白了林峰刚才那番话的含义。
当一切都被剥离,剩下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信念。
许三多的信念,就是“不抛弃,不放弃”,就是“做有意义的事”。这个信念,简单到愚蠢,却也强大到令人敬畏。
夜幕,终于降临了。
戈壁的夜晚,寒冷得像一把刀子。
成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来了,他带回的情报很简单:前方三公里内,除了石头就是沙子,但他在一个背风的沙丘下,发现了一些干枯的植物根茎。
林峰兑现了他的承诺,让成才喝了三大口水。那珍贵的水源,让成才几乎流下泪来。
众人围坐在一起,许三多搭建的简易石墙,勉强能抵挡一些刺骨的寒风。但饥饿和寒冷,依旧是最大的敌人。
就在这时,林峰从背包里,拿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一块用锡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军用高能压缩饼干。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军刀,将饼干分成了大小不一的七块。最大的一块,给了默默干活的许三多。最小的一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然后,他点燃了成才带回来的那些干枯植物,升起了一小堆微弱但宝贵的篝火。
火光跳动着,映着每个人复杂的脸。
林峰拿起那块最大的饼干,递给许三多,说道:“这是你应得的。你为团队提供了庇护所。”
然后他拿起第二大块,看向伍六一:“你照顾了伤员,这是你的。”
接着是袁朗,吴哲,拓永刚……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白天的“贡献”,分到了一块大小不一的饼干。
最后,林峰拿起那块最小的,递给了成才。
成才看着那块小得可怜的饼干,再看看许三多手里那块最大的,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峰!你什么意思?!”他怒吼道,“我他妈出去拼命侦察,就换来这么个玩意儿?许三多就搬了几块石头,凭什么拿最大块的?”
“因为在夜晚,一个能挡风的庇护所,比一个‘前方三公里是沙子’的情报,价值更高。”
林峰看着篝火,平静地宣布了今晚的最终规则,“从现在开始,到课题结束。所有的资源,都将按照贡献值进行分配。没有交易,只有分配。我,就是唯一的价值评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