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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大捷的余晖尚未散尽,龙城却已从狂欢的顶点悄然滑入权力博弈的深水区。连续数日的欢宴气息仍丝丝缕缕地缠绕在街巷之间——空气中偶尔飘过一丝宿醉未醒的酸腐气,几家大户门楣上挂着的彩布条在晨风中略显凌乱地飘荡,几个顽童还在争抢着前日宴席上藏起来的、已经有些干硬的饴糖。然而,在龙城核心的那座议事山洞内,气氛却早已从最初的欢庆与审视,转向了一种更为微妙而紧绷的状态。

山洞深处,松明火把毕剥作响,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跳跃不安的光影。烟气混合着陈年皮卷的霉味、石壁渗出的潮气,以及一种无声无息正在积聚的、名为“猜忌”与“权衡”的张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元老们陆续入座,彼此间的寒暄也显得心不在焉,目光闪烁间,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信息。

勐是踩着点到的。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色麻布袍服,边缘以暗线绣着简洁的云纹,既显庄重,又不失身份。相较于凯旋归来时的内敛沉静,此刻他的眉宇间,那份经过血火淬炼的锐气与自信,如同藏于匣中的宝剑,虽未完全出鞘,却已寒意逼人。北境的辉煌胜利,亲手开拓的广袤疆土,龙城万民山呼海啸般的拥戴,乃至父亲在上次会议那看似默许的态度……这一切都如同优质的薪炭,助长了他心中那团名为“抱负”与“责任”的火焰。他感到胸腔内有一股炽热的力量在奔涌,催促着他去巩固那来之不易的胜利,去构建更坚固的防线,将北方那如同悬顶之剑的鬼方威胁彻底根除。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松烟,还有一丝属于他的、充满力量感的未来气息。

当日常的政务讨论——关于春耕的准备、关于一批新烧陶器的质量、关于某个边境村落的小规模纠纷——在一种略显拖沓的节奏中告一段落,会场出现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时,勐知道,他等待的时机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各种复杂气味的空气,沉稳地站起身。动作带动衣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元老——看到司农稷那紧锁的眉头,看到岩灵沉稳却带着审视的眼神,也看到几位年轻将领眼中隐含的期待。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主位上依旧微阖双目、仿佛神游天外的父亲阳歌身上。

“王,各位叔伯。”勐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如同金石相击,在山洞中回荡,震散了那层虚伪的平静,“北境虽暂安,然鬼方主力未损筋骨,退居极北苦寒之地,如同受伤的恶狼舔舐伤口,其报复之心,昭然若揭,卷土重来不过是时间问题。”他略微提高了声调,让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汉部新拓疆土,东西绵延数百里,防线漫长,堡寨新立,仅靠原有军制及临时编练、装备不齐的‘义从’协防,犹如以薄纱御利刃,恐难持久应对鬼方下一次更猛烈的扑击。”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危机的紧迫感在每个人心中沉淀,然后才掷出核心提议,语气斩钉截铁:“为固我汉部千秋疆域,为永绝北患,保境安民,勐恳请王与诸位审议——扩大‘义从军’编制!精选归附者中勇健忠诚、心向我汉部之士,满额增至万人!并配发我汉部标准制式的兵甲器械,由我汉军精锐军官严加操练,务必形成一支专司北境机动作战、能追亡逐北的真正精锐之师!”

他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皮靴踩在石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握紧,指节有些发白,继续阐述其宏大而细致的构想:“北疆地势广袤,敌情瞬息万变。此万人‘义从’若成,需反应迅捷如臂使指,令行禁止如山崩海啸。故,勐提议,此军当由我直接统辖调度,以便于临机决断,抓住战机,有效应对北疆复杂局势!至于所需额外粮饷器械,”他话锋一转,试图打消最大的阻力,“可单独立项核算,并优先以北境新辟草场之畜牧产出、狼居胥山已探明矿脉之未来收益,作为补充与抵押,力求最大限度减轻龙城核心仓廪之压力。此军若成,北境防线将真正固若金汤,龙城乃至整个汉部,方可高枕无忧!”

提案一出,整个山洞内落针可闻。仿佛一块烧红的巨石被勐投入了冰冷的深潭,没有激起喧哗的浪花,反而瞬间蒸腾起一片无声却灼人的漩涡。几位原本与勐交好、同样出身军旅、渴望建功立业的年轻将领,如负责龙城戍卫的年轻军官坚石,眼中难以抑制地闪过兴奋与赞同的光芒,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强大的军事体系和随之而来的无数机会。然而,更多元老的脸上,则迅速浮现出凝重、惊愕,乃至无法掩饰的忧虑与抵触。空气中那原本就紧张的弦,骤然绷紧到了极致。

司农稷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木凳,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指着勐,甚至一时忘了先向主位上的阳歌行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痛心:

“万人‘义从’?!还要配发标准兵甲?!由左司马一人直领?!勐!我的左司马!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嘶哑,“养万人之军,还是装备精良之军,每日人吃马嚼,兵甲损耗,粮饷抚恤,所需几何?!你一句轻飘飘的‘未来产出补充’,可知那是镜花水月,画饼充饥!北境新辟,三五年内能自给自足已是万幸,如何填补这万人精锐的巨额消耗?龙城仓廪,经去岁北境之役,已近枯竭,春耕在即,种子农具皆需投入,南方亳邦使者前日才走,其意难测,处处都要钱粮!此议,是欲竭泽而渔,将我汉部拖入无底深渊吗?”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浑浊的老眼泛着血丝,目光扫过其他面露忧色的元老,仿佛在寻求支持,声音带着一种悲怆:“更遑论……更遑论万人大军,交由一人统辖,还是由归附未久的狼裔组成……此例一开,国将不国!法度何在?!今日你可建‘义从’直领,明日他人是否亦可效仿,各立山头?届时王令不出龙城,各方大将拥兵自重,汉部……汉部还是统一的汉部吗?此非强国之策,实乃取乱之道,自毁长城啊!”他的话语,如同重锤,将“私兵”与“分裂”的隐忧,赤裸裸、血淋淋地抛在了石台之上,砸得众人心头巨震。

就连一向支持勐开拓政策、稳重可靠的岩灵也深深皱紧了眉头,他放在膝盖上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皮革护膝,沉吟了足足数息,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故,却带着千钧分量:

“勐,你的担忧,北境防务的压力,老夫明白,亲身经历,感同身受。”他先肯定了勐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变得异常凝重,“然,扩军万人,且专由你一人统辖,此事……关系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归附者虽经整编,其心性未久经考验,狼性难驯,万一……老夫是说万一,遇有变故,或遇奸人挑唆,如此利器反噬其主,后果不堪设想,北境顷刻易手,龙城门户洞开!我等皆成罪人!”他顿了顿,给出了相对稳妥的建议,“依老夫之见,当前要务,应是优先补充和加强各军常规建制,尤其是北境原有戍卫部队,使其兵员充足,装备精良,指挥体系明晰。至于归附者,可继续以小规模、分散编入各军,由不同将领节制为宜,既可观察使用,亦能防止其抱团坐大,此方为稳妥长久之计。”

岩灵的话,代表了军中元老谨慎一派的主流意见,他们支持强军,但对勐这种意图打破现有军力平衡、将过于庞大的兵权集中于一己之手的激进方式,深感不安与警惕。

勐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紧抿的嘴唇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预料到会有阻力,但没想到反对如此激烈和直接,尤其是来自他一直视为叔伯与盟友的岩灵。他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反驳,试图用更详尽的数据、更紧迫的鬼方威胁和北境防务无可替代的特殊性来争取支持,甚至准备抛出一些他观察到的、关于鬼方可能正在集结的新迹象。

就在这剑拔弩张、争论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一直微阖双目,仿佛置身事外、实则掌控着全场节奏的阳歌,缓缓地、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并不显得如何锐利,却深邃如同古井,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他没有看情绪激动的勐,也没有看痛心疾首的稷和沉稳谏言的岩灵,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坐在火光阴影角落、一直沉默记录、仿佛只是个旁观者的司书绘。

“绘。”阳歌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即将爆发的争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勐那已经到了嘴边、充满火药味的话语,也不得不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梗在喉头,十分难受。

山洞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阳歌,投向了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绘显然也没料到王会突然点名问自己。他握着刻刀的手微微一顿,抬起清瘦的面庞,略一沉吟,便起身恭敬地行礼,声音平和而清晰,如同他手下流淌的文字:“回王的话。据残卷记载,古之‘义从’一词,早见于前朝典籍。多指慕义而来归附、自愿随从王师征战的友邦部族或四方勇士。其核心要义,在于一个‘义’字。”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最精准的语言,“此‘义’,乃指天下大义、君臣忠义、盟约信义。强调的是其归附之心出于公义认同,其追随之举源于对共主的忠诚,其组织构成,亦多依古制,隶属于王师正轨,而非私相授受,更非听命于某一人、某一部。古籍有云,‘以义合者,不以力聚;以利驱者,利尽则散’,便是此理。若失其‘义’,则‘从’亦不远矣,与雇佣之兵、私属之家丁无异。”

绘的声音不高,引经据典,不带丝毫个人情绪,只是将“义从”的本源含义、历史沿革及其与“私兵”的本质区别,娓娓道来,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当下无关的古老故事。

阳歌静静地听着,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冰冷的石台边缘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在勐的心跳间隙。待绘说完,他方才微微颔首,目光终于转向了脸色已然有些变化、眼神中自信锐气被一丝困惑和不安取代的勐。

“原来如此……‘以义合者,不以力聚’……‘义’字当头,重在忠诚于天下共主,而非私属某将。”阳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背后的千钧重量。他的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却像一把无形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勐那看似完美的提案外壳,直指其试图模糊的核心——兵权的归属性质。这无异于从根本上,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引经据典的方式,否定了勐想要“直接统辖”一支万人归附军的核心要求,将其定性为可能背离“古义”的私兵之举。

山洞内陷入了一片更深沉的寂静,仿佛连松明燃烧的声音都被吞噬了。每一位元老,无论此前立场如何,都在心中反复品味着阳歌这借古喻今、四两拨千斤的回应所带来的深长意味和凛冽寒意。

片刻之后,在勐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中,阳歌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如山般不可动摇的决断:

“北境新附,人心未稳,百废待兴,稳固消化为首要之务。扩编‘义从’至万人之事,牵涉国本,非比寻常,容后再议。”他直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将勐的提案无限期搁置。然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勐身上,那目光中不再有之前的模糊,而是清晰的、带着告诫意味的指令,“勐,你自去岁秋离京,远征北境,历时半载,风雪磨砺,亲冒矢石,亦多有辛劳。即日起,北境一应防务、军务及归附部族安置事宜,暂由大司马岩灵全权接管处置。”

他顿了顿,给了勐一个消化这惊人消息的时间,才继续道:“你卸下军务,回龙城府邸好好休整,静心凝神。将此次北征心得,对鬼方、狼裔、林中诸部之情状见解,以及对于北疆未来治理之思,详细写成条陈,务必言之有物,析之有理,呈报于寡人。”

这道命令,如同数九寒天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将勐心中那团炽热的火焰浇得只剩青烟。不仅他精心准备的提案被轻描淡写地否决,连他呕心沥血、一手打下的北境兵权,也要被当场解除,移交他人!他猛地抬头,看向石台尽头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强烈的不甘,以及一丝被最信任之人背弃般的受伤情绪。他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想质问这究竟是为何,但在阳歌那深沉如海、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只余王者威严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凝固在了喉咙里。最终,他只是紧紧抿住了失去血色的嘴唇,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臣……遵命。”

声音干涩,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他重重地坐回位置,垂下了头,仿佛周身的力量都被瞬间抽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有关切,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冷静的评估,或许,在某个角落,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幸灾乐祸。他甚至能闻到身旁一位元老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茶汤气息,那日常的烟火味,此刻却让他感到一阵反胃。

朝会在一片异样而压抑的沉默中结束。元老们各怀心思,神色凝重,陆续起身离去,彼此间少有交谈,只有衣袂摩擦和脚步声在洞内回响。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与沉重。这次朝会,他不仅未能实现心中的宏图,反而失去了赖以立身的权柄,更在满朝重臣面前,受到了父亲隐晦而严厉的敲打与惩戒。

阳歌依旧独自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如同石雕。他看着儿子那明显带着落寞与不服的背影消失在洞口的光亮处,目光深邃难明,如同笼罩着迷雾的深渊。他并非不认可勐的才能、勇气与煊赫功绩,这是他血脉的延续,汉部的未来。但他更清楚,权力需要制衡,锋芒需要收敛,威望需要沉淀。刚则易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是在这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新旧势力暗流涌动的时刻。这次朝堂微澜,是他作为王,为维护部落统一与长远稳定,也必须作为父亲,为磨砺继承人过于骄躁的心性,而给勐上的一堂至关重要的、关于权力本质的政治课。

只是,这课堂的代价,似乎是父子之间那首次清晰可见、且深不见底的裂痕与令人窒息的张力。松明火把的光芒在他脸上明灭不定,映照出那深藏的、不为人知的疲惫与复杂心绪。

第四百二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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