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实验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门外残留的争执与喧嚣彻底隔绝。
室内恢复了惯常的寂静,只有服务器机组运行的低沉嗡鸣,以及空调系统送风的细微声响。徐卓远已经坐回他的位置,脊背挺直,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那份打开的可行性报告上,仿佛刚才门口那场与他切身相关的冲突从未发生。
但封瑶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他敲击键盘的力度比平时稍重,切换窗口的速度也快了一丝,这些微小的异常暴露了他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她没有立刻提及刚才的事,也没有刻意安慰,只是依言坐回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调出报告文档,轻声回应他之前的要求:“徐师兄,你刚才说第三部分的样本量估算需要补充参考文献,具体是哪些方面觉得不足?”
她的声音平和,带着纯粹的学术探讨意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像是用一种更体面的方式,为他搭建了一个可以暂时躲避外界风雨的“安全区”。
徐卓远敲击键盘的动作顿了一下,侧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惯有的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怔忪?或许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自然地切入工作,对他那明显失控的母亲和更显冷漠的态度只字不提。
“眼动数据的个体差异性极大,你引用的那篇文献基于正常认知群体的标准差,不适用于我们假设的认知障碍早期人群。”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但语速恢复了平日的稳定,“需要找到针对轻度认知损伤或前驱期患者的特异性研究数据,重新估算。”
“明白了。”封瑶点头,手指已经在键盘上飞舞,快速记录下要点,“我马上去检索相关的meta分析或队列研究数据。”
她的专注和高效,像一股温润的水流,无声地抚平了空气中最后一丝焦躁的涟漪。
徐卓远收回视线,也重新将注意力投回屏幕。实验室再次陷入了那种熟悉的、因专注而产生的静谧。但这一次,静谧之中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冰冷的各忙各的,而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默契,以及一种共同守护这片学术净土的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几天,项目按部就班地推进。封瑶高效地补充了数据,完善了报告。徐卓远虽然依旧言辞简洁,但在讨论技术细节时,他会更耐心地听她阐述想法,偶尔在她卡壳时,会抛出一个关键问题或提示,引导她自行找到答案。这种引导,与其说是上级对下级的指导,更像是一种建立在认可基础上的思维训练。
封瑶能感觉到,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正在以缓慢但确实存在的速度消融。不是因为激烈的撞击,而是因为日复一日的、温和而坚定的靠近,如同阳光持续照耀冰面,即使无法瞬间融化,也能让它逐渐变得透明,映出内里真实的轮廓。
这天,封瑶在图书馆查阅艺术心理学资料时,意外遇到了一个熟人——物理系大三的学长,陈航。前世,陈航曾对她表示过好感,但彼时她内心被自卑和对徐卓远求而不得的苦涩填满,委婉地拒绝了他。重生后,她几乎忘了这个人。
“封瑶?真巧啊!”陈航抱着一摞专业书,笑容爽朗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在跟徐神做项目?”
他的语气带着自然的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徐卓远在校内名声赫赫,但因其性格,鲜少与人合作,封瑶能成为他的“项目搭档”,确实引人注目。
“陈学长。”封瑶礼貌回应,笑容得体,“是的,在做一个交叉学科的项目。”
陈航很健谈,顺势聊起了近况,并委婉地提出:“我们物理系这周末有个跨学科的学术沙龙,主题是‘复杂系统与认知科学’,感觉和你们项目方向有点关联,要不要来听听?说不定能有启发。”
封瑶心中微动。这确实是个拓展思路的好机会。但她几乎立刻想到了徐卓远。以他的性格,大概率不会参加这种社交性质的学术活动。可如果她独自前往……
她略一思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谢谢学长邀请,听起来很有趣。我回去确认一下周末的项目进度安排再回复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陈航笑着递过一张便签,上面写好了沙龙的时间和地点,“随时欢迎。”
回到实验室,封瑶像分享其他学术资源一样,自然地向徐卓远提起了沙龙的事,并将那张便签放在他桌角。“物理系这周末有个沙龙,主题似乎和我们项目有交叉,徐师兄有兴趣吗?”
徐卓远扫了一眼便签,没有任何犹豫:“不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封瑶并不失望,正准备收回便签,却听到他罕见地多问了一句:“你想去?”
封瑶点点头,坦诚道:“嗯,觉得是个了解不同学科视角的机会。而且主讲人里有李教授,他在复杂网络方面很有建树。”
徐卓远沉默了片刻,就在封瑶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叮嘱:“可以。注意获取有效信息,避免无效社交。”
封瑶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他这是在提醒她,去可以,但要专注于学术本身,不要被无关的人事干扰。这种带着他个人风格、略显生硬的“关心”,让封瑶心头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意。
“我明白的,徐师兄。”她弯起嘴角,笑容清浅而真诚。
周末,封瑶准时参加了沙龙。沙龙氛围确实不错,几位主讲人的观点也给了她一些新的启发。期间,陈航作为组织者之一,颇为照顾她,休息时主动过来与她交谈。
“感觉怎么样?”陈航递给她一杯咖啡,语气热络。
“很有收获,谢谢学长。”封瑶接过咖啡,道了谢,但态度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沙龙结束后,陈航提出送她回宿舍,被封瑶以还要去实验室整理笔记为由婉拒了。她独自走在回实验室的路上,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却让她感觉格外清醒。
她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和徐卓远的聊天界面。他们的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关于数据标注的讨论上。她犹豫了一下,输入:“沙龙结束了,李教授提到的那个动态网络模型,感觉可以尝试引入我们对异常脑电信号的模式识别中。”
消息发出去后,她并没指望立刻得到回复。按照徐卓远的习惯,非紧急的工作信息他通常会在固定时间统一处理。
然而,几乎在她按下发送键的下一秒,手机屏幕亮了。
徐卓远回复了一个字:“嗯。”
紧接着,下一条消息跳了出来:“报告最终版,发我。”
封瑶看着屏幕上那简短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文字,却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实验室里那个独自面对屏幕、却在她分享想法的瞬间给予了回应的身影。他没有问她沙龙的其他,只关注她提取到的、可能与项目相关的有效信息。
这种极度聚焦、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反馈方式,却奇异地让封瑶感到安心。这证明,在她小心翼翼、持之以恒的努力下,她终于在他严密的精神世界里,占据了一个微小却确实存在的、与“工作”和“价值”相关的坐标。
她收起手机,加快了脚步。实验室的灯光,在夜色中指引着方向。
她知道,冰层的融化非一日之功,徐卓远内心的坚冰,尤其是源于家庭的那部分,更需要时间和恰当的机会去消解。但此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因她而生的裂隙,正在透进越来越多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