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窗缝时，叶知秋正蹲在厨房剥豌豆。瓷碗里的豌豆粒滚圆如翡翠，暖宝趴在操作台上，小鼻子凑过来嗅了嗅：“妈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覆盆子酱。”叶知秋捏起颗豌豆丢进他嘴里，“你爸说后山的覆盆子熟了，咱们下午去摘。”
暖宝的眼睛立刻亮成两颗小太阳：“覆盆子！爸爸说要给我做‘星星罐’！”他蹬着小短腿跑向客厅，抱着个玻璃罐晃回来——那是去年陆野用碎玻璃粘的，瓶身贴满星星贴纸，“爸爸说，等装满覆盆子，晚上能看见星星在罐子里跳舞。”
叶知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夏天。那时陆野还在病床上，攥着她的手说：“秋姐，等我能出院了，咱们去后山摘覆盆子。我记得那片林子里有棵老树，树底下藏着个蜂巢……”话没说完就咳起来，她慌忙替他拍背，却见他眼底闪着光：“到时候咱们用蜂蜡做蜡烛，暖宝举着蜡烛，咱们在林子里跳舞。”
“阿野！”她轻声唤。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陆野拎着个竹编筐走进来，肩头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把野菊花——是他今早去河边采的，说要插在暖宝的小瓶子里。他解下草帽扇风，露出额角的汗：“秋姐，筐我刷了三遍，暖宝说‘有太阳的味道’。”
暖宝立刻扑过去，把野菊花插进筐沿的小瓶：“爸爸，花花要和覆盆子做朋友！”
陆野蹲下来，用指腹蹭掉他鼻尖的汗：“小宝真会说话。”他抬头看向叶知秋，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那是他们结婚时买的，雕着并蒂莲，“秋姐，你今天的头发……”
“盘起来了。”叶知秋摸了摸发髻，“方便摘果子。”
陆野的喉结动了动。他记得年轻时，叶知秋总爱披散着长发，摘覆盆子时总被枝桠勾住。有回他看不过去，非要帮她扎起来，结果把皮筋扯断了，头发散了一地。她蹲在地上笑，他也跟着笑，最后两人干脆躺在地里，看云朵从覆盆子丛上飘过。
“阿野，”叶知秋打破了回忆，“咱们走吧。”
后山的路被晨露打湿，踩上去软乎乎的。暖宝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狼崽跟在他脚边，时不时用鼻子拱开挡路的野豌豆藤。陆野走在最后，伸手替叶知秋拨开带刺的枝桠：“小心扎手。”
“你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叶知秋轻笑，“那回我被刺扎破了手，你把我拉到溪边，用溪水给我冲伤口，结果把自己裤腿也弄湿了。”
陆野的脚步顿了顿。他当然记得。那年他十六岁，叶知秋十四岁，两人跟着大人去后山摘果子。她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裙角沾了草汁也不在意。他被刺扎到的地方疼得厉害，却强撑着说“没事”，直到她转身时，他看见她后颈的伤口渗着血，急得差点掉眼泪。
“后来呢？”暖宝回头问，“爸爸后来有没有哭？”
“没哭。”陆野揉了揉他的头，“我问秋姐疼不疼，她说‘疼，但阿野的裤子更可怜’。”
叶知秋的眼眶泛红。她想起那天的细节：陆野蹲在溪边，用手帕替她擦伤口，手帕上还沾着他的眼泪。她当时觉得好笑，现在却觉得心疼——原来他早就学会了把所有的脆弱，都藏在温柔的笑里。
覆盆子林出现在眼前时，阳光正好穿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红宝石般的覆盆子缀满枝头，有的藏在叶底，有的探出头来，像撒了把星星在绿毯上。
“哇！”暖宝欢呼着扑进去，“妈妈看！最大的覆盆子！”他踮着脚摘了颗，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
叶知秋跟着走进去，指尖刚碰到覆盆子，就想起陆野说过的话：“摘覆盆子要挑红的发紫的，捏起来软乎的，这样的最甜。”她抬头，看见陆野正站在老树下，仰头望着枝桠——那棵老树比他们记忆中更粗了，树皮上还留着道疤痕，是他们十三岁时爬树摔下来，用石头刻的“到此一游”。
“阿野，”她喊，“那棵树！”
陆野低头笑了：“记得咱们刻的字吗？”他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树疤，“我去年来的时候，发现有人在旁边加了句‘等我们老了再来’。”
叶知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踮起脚，果然在树疤旁看见行小字：“等我们老了，带孙子来摘覆盆子。”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孩子的笔迹——可他们还没有孙子，只有暖宝。
“是暖宝写的！”她突然反应过来，“上次他来摘草莓，非要拿树枝在树上画‘小宝的家’。”
陆野的眼眶也红了。他蹲下来，抱起暖宝：“小宝，你什么时候写的？”
暖宝骑在他脖子上，得意地晃着腿：“上周呀！我和狼崽一起画的！狼崽还帮我扶着树枝！”
狼崽立刻摇着尾巴凑过来，尾巴尖扫过叶知秋的手背。她摸了摸它的头，突然发现树底下有个用石头搭的小房子——是暖宝用捡来的石子堆的，屋顶还插着根小树枝当烟囱。
“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她轻声问。
陆野点头：“小时候常来这儿躲猫猫。有回你藏在这儿，我找了半宿，最后被你奶奶拎着耳朵骂。”
叶知秋笑了。她想起那天的细节：她躲在树后，看陆野急得满头大汗，故意不出声。直到他找到她，一把将她抱起来转圈圈，说“秋姐，我以后再也不玩躲猫猫了，我就要你在我眼皮子底下”。
“阿野，”她轻声唤，“咱们摘覆盆子吧。”
两人各自拿了竹篮，开始采摘。陆野总挑最红最大的，放进叶知秋的篮子；叶知秋则专挑藏在叶底的，说要留给暖宝当“惊喜”。暖宝举着个小篮子，跟在两人身后，把掉在地上的覆盆子捡进去：“这些给狼崽吃！”
阳光越来越烈，叶知秋的鼻尖渗出细汗。陆野脱下外套搭在她肩上：“歇会儿吧，喝口水。”他从怀里掏出个保温壶，倒出杯绿豆汤——是今早熬的，还冰着。
“你呀，”叶知秋接过杯子，“总记着我爱喝凉的。”
“我记得你所有的事。”陆野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记得你不爱吃香菜，记得你睡觉要抱枕头，记得你说‘老了要住带院子的房子’。”
叶知秋的心尖发颤。她望着他眼角的皱纹，忽然说：“阿野，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没陪我到老。”
陆野的手顿了顿。他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手背的老年斑：“我怎么可能会后悔？秋姐，我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能看你笑，看你抱暖宝，看你给我们熬绿豆汤……”他的声音哽咽了，“这些，比我活一百岁都强。”
叶知秋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她想起三天前的深夜，陆野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说：“秋姐，我梦见咱们老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暖宝推着轮椅，狼崽趴在你脚边。你给我剥橘子，我给你擦嘴角。”
“阿野，”她吸了吸鼻子，“咱们现在就在过这样的日子。”
陆野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背：“是。”
暖宝突然举着颗覆盆子跑过来：“妈妈，爸爸，你们看！”他的小脸上沾着果汁，“这颗最大！给奶奶！”
叶知秋一怔：“奶奶？”
“嗯！”暖宝用力点头，“奶奶说她小时候也来摘过覆盆子，还说…还说想看看我们。”
陆野的手猛地收紧。他望着暖宝纯真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的奶奶。她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阿野，要是能再见秋姐一面，该多好。”
“奶奶她…”叶知秋的声音发颤。
“她来了。”陆野轻声说。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树叶沙沙响。暖宝举着覆盆子的手停在半空，眼睛瞪得圆圆的：“妈妈，你们看！”
叶知秋抬头。阳光里，有个模糊的身影站在覆盆子林边缘。她穿着月白色的连衣裙，发间别着朵野菊花，正笑着朝他们招手。
“奶奶！”暖宝挣脱陆野的怀抱，跑过去，“我给你摘了覆盆子！”
身影越来越清晰。叶知秋看清了她的脸——和陆野有七分相似，眼角有颗泪痣，正是陆野的奶奶。她伸出手，接过暖宝的覆盆子，指尖拂过他的发顶：“小宝真乖。”
“奶奶，”陆野也站了起来，声音发颤，“您…您能摸摸我吗？”
奶奶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温暖得像春天的风：“阿野，你长大了。”她转头看向叶知秋，眼里全是慈爱，“秋姐，你还是这么好看。”
叶知秋的眼泪决堤。她扑过去，握住奶奶的手：“妈…我好想您。”
“傻丫头，”奶奶拍了拍她的手，“我不是一直都在吗？”她看向覆盆子林，“今年的覆盆子结得真好，咱们摘回去做酱吧。”
“好。”叶知秋点头，“我给您留最大的。”
陆野站在原地，望着相拥的两人，突然笑了。他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阿野，别难过，我会看着你们的。”原来，爱真的不会消失，它会变成风，变成阳光，变成记忆里的身影，永远陪在身边。
暖宝拽了拽他的衣角：“爸爸，奶奶说要摘覆盆子做酱！”
陆野蹲下来，抱起他：“好，咱们摘！”
三人重新走进覆盆子林。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叶知秋的手里提着篮子，陆野的怀里抱着暖宝，狼崽跟在后面，尾巴摇成小旋风。
“阿野，”叶知秋轻声说，“你看。”
陆野抬头。远处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形状像极了覆盆子。风里飘着覆盆子的酸甜，混着槐花香，还有奶奶身上的皂角味。
“秋姐，”他说，“这不是梦。”
“不是。”叶知秋握紧他的手，“这是我们的日子。”
他们摘了满满三筐覆盆子。回家的路上，暖宝趴在陆野背上，唱着刚学的儿歌：“覆盆子，红又甜，奶奶做的酱最香甜……”狼崽叼着根狗尾巴草，跑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冲他们叫两声。
厨房里，叶知秋熬着覆盆子酱。暖宝趴在灶台边，用勺子搅着锅：“妈妈，奶奶在吗？”
“在呀。”叶知秋舀了勺酱，吹了吹喂给他，“奶奶说，这酱要放三年才能吃。”
“那三年后，”暖宝舔了舔勺子，“奶奶还能吃到吗？”
“能。”叶知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因为爱不会过期。”
陆野倚在门框上，望着她们。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脸上镀了层金边。他想起奶奶说的话：“阿野，幸福不是长生不老，是和你爱的人一起，把每一个今天，都过成永远。”
他低头，看见叶知秋的发梢沾着酱渍，暖宝的脸上沾着面粉，狼崽的尾巴上沾着糖粒。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所谓“永远”，不过是此刻——有她在，有孩子在，有狗在闹，有满屋子的酱香，就是他要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