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宫城,死寂如墓。
风从断檐间穿过,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沈青梧披着夜色潜行,足尖点过青瓦残雪,身形轻得像一缕不愿投胎的孤魂。
她手中银蝶微颤,翅脉上缠绕着一根漆黑如墨的丝线——那是线心以命为代价抽出的最后一段“主织丝”,是影契门残党用来篡改因果的凭证,也是他们妄图操控未来的毒牙。
废弃织坊就在眼前。
蛛网垂落如葬礼的帷幔,梁柱倾斜,丝车早已腐朽。
可就在这片荒芜中,一盏幽蓝小灯静静燃着,映出一道纤弱身影。
线心跪坐在符阵中央,手腕上的伤口尚未止血,鲜血顺着古老的织纹缓缓流淌,渗入地底那道被遗忘的“心证之引”。
“你来了。”她声音极轻,仿佛怕惊动藏在时间缝隙里的耳目,“我知道你会来。因为……我记录了你未来七十三句‘未说之语’。”
沈青梧眸光一凝。
线心抬起苍白的手,将黑丝轻轻搭上银蝶。
刹那间,蝶翼震颤,红光自内而外透出,如同烧尽灵魂的余烬。
它缓缓飞起,在半空中划出诡异轨迹,竟一字一字拼出预言:
“三日后,沈氏弑君。”
空气骤然冻结。
这不是普通的威胁,也不是虚妄的诅咒。
这是被“归墟”组织用“心证为罪”法则强行植入现实的伪命——只要足够多人相信这句话,哪怕它从未发生,也会成为必须应验的“真实”。
人心即证据,信念成铁律。
若任其发酵,三日后,即便沈青梧什么都没做,天下也将视她为逆贼,万口同诛。
可她只是冷笑。
“他们想用我的名字,钉死未来?”她指尖轻抚银蝶,眼中寒芒如刃,“那就让这些谎言,自己撕开喉咙。”
她取出匕首,毫不犹豫割开掌心,鲜血滴落黄纸,勾勒出逆转阴阳的“逆听阵”。
阵纹成形瞬间,她转身看向线心:“你说这是你记录的所有?”
“是。”线心点头,眼神决绝,“每一句,都来自尚未发生的未来。它们不属于现在,却已在人心中生根发芽。”
“好。”沈青梧闭眼,“那就让它归还本源。”
她抬手结印,冥途之力自识海奔涌而出。
漆黑长袍无风自动,判官印浮于额前,幽光流转。
她开启“心罪冥途”——一个专为审判无形之罪而设的场域。
在这里,念头即是证据,执念即是罪状,哪怕未曾付诸行动,只要心存恶意且欲加害于人,便逃不过审判。
而此刻,她要做一件近乎疯狂的事:主动让那些虚假的“未来之语”穿体而过。
线心深吸一口气,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洒向空中残余的心念丝。
无数细若游丝的声音骤然炸响,在黑暗中交织成网:
“我想杀她……但我没动手。”
“我恨陛下……可我还是忠于先皇遗诏。”
“她不该活下来……她知道太多了……”
“三日后,她会动手,一定会!”
杂音如潮,几乎要撕裂神识。
沈青梧浑身剧痛,仿佛有千百根针刺入骨髓,每一道声音都在她体内刻下一道罪痕。
她的嘴角溢血,双膝微微颤抖,却始终挺直脊背。
直到某一刻,她猛然睁眼,瞳孔深处燃起银焰。
“真正的罪,从来不是念头。”她一字一顿,声如雷霆,“而是——有人试图强迫世人相信:念头,一定会变成现实!”
她将全部阳气灌入阵眼,冥途之力逆冲而上。
刹那间,天地失音,所有飘散在空中的“未来之语”如玻璃般寸寸碎裂,化作灰烬簌簌坠落。
银蝶振翅高飞,红光褪去,恢复纯净月白。
真相,终于挣脱了谎言的牢笼。
与此同时,佛塔顶层,断念猛地睁开双眼。
他手中古铃仍在嗡鸣,风里传来不属于这个时刻的回响——有人在绘制“弑君图”,用的是人皮与朱砂,笔法精准到龙椅右侧第三道裂纹、血溅方向偏左十七度。
这不是预言,是伪造!
“假作真时真亦假……”他咬破手指,在空中疾书符咒,引天雷击地。
虚影浮现:墨判藏身城南破庙,正将最后一笔封印于画心。
断念冷笑:“你们不是窥见未来,你们是在……篡改历史。”
他焚符灭影,只留下一句低语:“青梧,小心。他们已不在时间之外——他们在时间之中,布下了眼线。”
地宫残址,沈青梧扶起虚弱至极的线心。
“你为何帮我?”她问。
线心苦笑:“因为我记录了太多不该记录的东西……也因为我看见了你的未来。”她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你不是弑君者。你是斩断命运锁链的人。”
沈青梧沉默片刻,将一枚银叶放入她手中:“若你还想活,就立刻离开皇宫。往北走,别回头。”
线心点头,消失在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
而沈青梧站在废墟中央,望着东方渐亮的天际,缓缓抹去唇边血迹。
但她更清楚——
她说的每一句谎,都是真的。
因为她从不说谎。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证据,都是判决,都是终章的序言。
风起时,银蝶悄然回归袖中。
而在宫城最深处,御书房烛火未熄。
萧玄策放下手中密报,目光落在一行小字上:“沈才人昨夜出入禁地三次,皆无记录。”
他指尖轻叩案几,唇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提笔,蘸墨,写下一道密旨。
笔锋凌厉,如刀刻骨。
萧玄策指尖碾过密报边缘,纸页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那行小字如针,刺进他眼底——“沈才人昨夜出入禁地三次,皆无记录。”
他不动声色,唇角却缓缓扬起,像是猎人终于看见陷阱中踏出的第一道足印。
“无记录?”他低语,嗓音冷得像冬夜井水,“宫禁森严,鬼神难行,她却来去如风……倒真成了孤魂野鬼不成?”
烛火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交错,眸光幽深似渊。
他提笔蘸墨,笔锋凌厉如刀,一划而下:
“赐沈氏安神汤一壶,朕亲验其效。”
旨意落成,墨迹未干,便有内侍匆匆捧出。
太医院值夜的太医被连夜提至御前,跪在冰冷金砖上,冷汗浸透里衣。
“若她饮后安然无恙,你全家活。”萧玄策垂眸,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问今日天气。
太医刚松一口气,却听下一句——
“若有异状,你头落地。”
空气凝滞。
太医浑身一颤,几乎瘫软。
他知道那“安神汤”里加了什么——西域秘毒“梦骨香”,无色无味,入体不伤脉象,却能令五感迟滞、魂魄游离,寻常人饮之不过昏睡一夜,可若体内藏有阴气、魂力或异术者,顷刻便会经脉逆冲,七窍渗血。
这是试鬼的药。
也是杀神的局。
殿外晨雾弥漫,宫灯在白霭中晕开一圈昏黄。
萧玄策立于窗前,目光穿过重重宫墙,落在那座偏僻冷清的才人宫院。
“能避生死之毒者,要么是神,要么……是鬼。”他轻笑,声音几不可闻,“而朕,最不信神。”
深夜,沈青梧端坐房中,一盏孤灯摇曳。
药汤盛于白玉壶,幽香扑鼻,沁人心脾。
寻常宫妃见此赏赐,必感激涕零,跪谢天恩。
可她只是静静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热气,眼中无波无澜。
她早知这一局,迟早会来。
帝王多疑,岂容身边藏匿一个无法掌控的存在?
她指尖微动,一枚冰凉玉蝉滑入舌底——赶尸人秘传“封魂蝉”,可闭五感、断生机、伪死瞒天。
随即袖中暗囊微启,一只以纸扎骨、裹皮涂血的替身傀儡悄然置换身形。
药倒入暗囊,无声无息。
片刻后,宫人快步来报:“沈才人服药已睡,呼吸均匀,脉象平稳。”
消息传至御前,萧玄策正执棋落子,闻言抬眼,眉峰微挑。
“平稳?”他冷笑,指尖敲了敲棋盘,黑子应声碎裂,“梦骨香入喉,阴祟必现异状……她竟能压住?倒比朕想的更能忍。”
他起身踱步,龙袍曳地无声。
忽然,低笑溢出唇角,带着几分罕见的兴味:
“有趣……越来越像她了。”
窗外,银蝶掠过屋檐,翅尖沾着一滴未落的雨,悄然隐入黑暗。
而殿内,萧玄策驻足良久,凝视着远方那座寂静宫院,眸底寒焰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