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立于文渊阁焦土之上,右眼缓缓睁开。
空中,无数未燃尽的伪律残文如血丝般漂浮,缠绕梁柱,盘踞虚空,像一张巨大蛛网,仍在无声呼吸。
风过处,那些字迹微微震颤,竟似活物般蠕动,仿佛在舔舐这片废墟中最后一点阳气。
她伸出手。
指尖刚触到一根飘荡的“律丝”,皮肤瞬间裂开,一缕黑血渗出,顺着那血线倒流而上,被文字吞噬。
一股冰冷的痛意直刺骨髓——不是皮肉之伤,而是魂魄被啃噬的钝响。
“它们还在吸你的命。”烬瞳从阴影中浮现,石烬碑横移半步,挡在她身前。
碑面青灰如死岩,此刻却裂开一道新痕,蜿蜒如蛇,自上而下贯穿中央。
“这不是律令残片……是‘律蛆’。”
“什么?”
“靠冤念复生的文字寄生体。”烬瞳声音低哑,“你烧的是形,它藏的是根。凡有人默念、抄录、甚至梦见过这些伪律者,它们就能借执念重生。严阁老没死,他的笔,还活着。”
沈青梧冷笑,袖中金钗微动:“一个将自己写进诅咒里的疯子,也配谈永存?”
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向脚下焦木。
银焰腾起。
那火不似人间所有,幽冷如霜,却炽烈非常,自断梁残柱间复苏,顺着空气中的血丝逆流而上。
虚空中的“律蛆”骤然扭曲,发出无声尖啸——那是千万冤魂被强行剥离时的哀嚎。
银焰所至,血丝寸寸断裂、焚化,化作灰蝶坠落。
可就在此刻,远处宫墙一角,一只灰羽夜鸦扑棱飞起,喉中竟吐出几个含混音节:“……当诛……沈青梧当诛……”
烬瞳瞳孔一缩:“传播开始了。”
地宫深处,血池翻涌。
严阁老盘坐池心,断臂处插满骨签,每根签上皆以朱砂书写逆转阴律。
他面色枯槁,双目却亮得骇人,口中喃喃不休:“律不可亡,笔不可止……天纲不坠,我魂为墨……”
池底沉着三卷古册——《天律正典》仅存之本。
此刻正一页页沉入血浆,字迹溶解,化作猩红雾气,缠绕其身。
他的胸膛开始起伏异常,仿佛体内另有一颗心脏,与池水共振。
“律瘟启。”他低语,嘴角撕裂般扬起,“读我一字者,梦我一笔;抄我一句者,血书其肤。千人成章,万人成阵,终将以她的名字,织就万世罪录!”
话音落下,池面炸起血浪。
第一缕瘟意,悄然溢出地宫。
御膳房。
一名太监剁着姜块,刀声规律,忽然手一顿。
他低头看着砧板,眼神涣散,喃喃:“她在纸上笑……她在笑……”
下一瞬,他猛地抓起菜刀,在左臂狠狠划下。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却不觉痛,反而颤抖着,一笔一划,刻下七个字:
沈青梧当诛
血顺着手肘滴落,砸在青砖上,像某种古老的献祭。
与此同时,乾清宫烛影摇红。
萧玄策端坐案前,指腹抚过一页残卷。
纸面焦黑斑驳,唯有一行小字清晰如新:“妖妃乱冥,当以万律焚魂”。
他凝视良久,忽觉纸背微温,竟似有脉搏跳动。
不动声色地,他将残卷收入袖中。
“传暗卫统领。”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片刻后黑影跪伏阶下。
“封锁所有接触过文渊阁伪律的宫人。”他淡淡道,“活的关押静思殿,死的烧骨扬灰。若有谁在梦中呓语、自残刻字……即刻报来。”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找出当年参与制墨的宫女名册——一个都不能少。”
侍从领命欲退,却被他叫住。
“等等。”萧玄策抬眸,目光穿透窗棂,望向文渊阁方向。
火光已熄,唯余浓烟滚滚,如墨龙盘空。
他轻声道:“笔能杀人,也能……换主。”
风穿殿而过,吹动案上残页一角,那行“焚魂”二字,忽然渗出一丝极淡的血痕。
夜更深了。
沈青梧踏下文渊阁最后一级台阶,脚步虚浮。
右眼烙印灼痛欲裂,阳气几近枯竭。
她知道,这一场火,烧不尽根。
烬瞳低声警告:“契约裂痕已延至心口,若再强行开启冥途,你会在审判中途魂飞魄散。”
她不答,只抬头看天。
星月无光,紫禁城上空,隐隐浮动着一层肉眼难见的“文瘴”——那是千万执念编织的阴网,正悄然收紧。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旋即戛然而止。
她眯起眼。
——又有一个人,开始写字了。
而在太医院偏院,七盏命灯同时泛起诡异红光,病床上的宫人齐齐睁眼,瞳孔全白,嘴唇微动,似在重复某个名字。
那个名字,正在变成一场瘟疫。夜风穿廊,如刀割面。
沈青梧踏进太医院偏院时,七盏命灯正诡异地跳动着猩红光芒,像七颗悬在虚空中的病态心脏。
她右眼烙印灼痛不止,每走一步,阳气便如沙漏般从体内流逝。
但她不能停——那层笼罩紫禁城的“文瘴”越来越重,像一张无形之网,正在吞噬活人的神智。
门扉半开,血腥味扑鼻而来。
七名宫人横卧床榻,面色青白如纸,皮肤下竟有暗红纹路缓缓游走,如同活物在皮肉间爬行。
沈青梧俯身,指尖轻触其中一人手腕,只觉一股阴寒逆脉而上,直冲心口。
她猛地抽手,掌心赫然浮现出一行扭曲血字:
“沈青梧当诛。”
七个字,一模一样,深嵌皮肉,仿佛不是刻上去的,而是从他们骨头里长出来的。
“律魇已入魂。”烬瞳低语,石烬碑震颤微鸣,“他们在梦里被‘写’了。”
沈青梧闭目,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简单的诅咒,是严阁老以《永罪录》为引,借千万执念织成的精神瘟疫。
凡念其文者,皆成宿体;凡梦其字者,皆为笔奴。
可她必须看一眼那个梦。
金钗出袖,银焰燃指。
她将心头精血点于眉心,低声诵契:“幽冥为镜,人心作影——入梦!”
刹那间,天地翻转。
眼前不再是太医院,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迷宫。
四面八方皆是文字,千万行血书堆叠成墙,层层叠叠,如尸山骨海。
风中没有声音,却有无数人在无声呐喊。
脚下踩着的不是地,是烧焦的律令残页,每一步都溅起灰烬般的冤魂碎影。
尽头,一人端坐巨案之后。
严阁老披着破烂朝服,左臂只剩森森白骨,手中握着一支通体漆黑的巨笔,笔尖滴落黏稠黑油——那不是墨,是尸油。
正是她前世赶尸路上,用来镇尸防腐的秘制油脂。
“你说你是判官?”幻影缓缓抬头,嘴角裂至耳根,眼中无瞳,唯余两团旋转的律文,“可你签下的冥途契,不也是别人写的字吗?”
沈青梧浑身一震。
那一瞬,她听见契约在体内哀鸣。
那枚深嵌右眼的血律烙印,竟开始渗出血丝,像是被人用无形之笔重新描摹。
——他在篡改她的根源!
这哪里是诅咒?
这是反向立契!
他要把她的审判之力,变成献祭她自身的刑具!
“你以为你能超度?”严阁老狞笑,“你不过是另一支笔——一支写下自己死刑令的笔!”
沈青梧猛然咬破舌尖,剧痛唤醒神志。
她不信命,不信天律,更不信一个将自己炼成邪物的老疯子能定义她的存在!
“我的契,”她一字一顿,银焰自心口炸开,“是我亲手焚火点燃的!”
轰——!
梦境崩塌。
她睁眼,已退回现实,冷汗浸透后背,唇角溢血。
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冷、更决。
不能再等了。
她转身疾行,直奔宫北废台——通冥台。
那是她初入宫时悄然布下的冥途锚点,唯一能短暂逆转阴阳法则之地。
风卷残云,她立于高台中央,金钗抵心。
“若言成枷,我便破言;若文为狱,我便焚文。”
话音落,金钗刺入胸膛!
鲜血喷洒空中,竟不落地,而是悬浮凝形,一划一勾,逆写成符:
“言出非律,文不成枷!”
刹那,万籁俱寂。
整座皇宫,所有正在书写“诛沈”之句的手——无论是清醒还是梦中——齐齐僵住。
笔尖爆裂,墨汁飞溅,纸上血字如遭雷击,寸寸崩解!
地宫深处,血池倒卷。
严阁老仰天狂呕,一口浓黑血墨喷出,池中血字竟逆流而上,顺着血管钻回眼眶!
他嘶吼着抓向石壁,指甲尽碎,鲜血淋漓,却无法阻止那三个字从指尖被迫写出:
“我……有……罪。”
镜头定格在他扭曲的瞳孔里——映出沈青梧站在火海中的剪影,金钗滴血,如执天秤,似判生死。
而就在此时,冷宫方向,三盏本该黯淡的命灯,毫无征兆地——同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