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熄了三日,冷宫偏殿如死水一潭。
残瓦楼下的风带着焦土腥气,卷过沈青梧苍白的唇。
她躺在破席之上,气息微弱得几乎与尘埃同频。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扯肺腑,阳气枯竭的躯壳早已不该再醒——可她醒了。
睁开眼的第一瞬,血字入目。
“罪人沈氏,当永镇幽狱。”
那行红痕浮于横梁阴影之下,湿漉漉地滴着,仿佛刚从谁的心口剜出。
她抬手抹去,指尖划过木纹,却割开一道深口,鲜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与旧疤重叠——那道由逆转正的“赦”字,此刻竟微微发烫。
幻觉?还是……冥罚已至?
“不是幻。”断笔蹲在角落,手中一支秃笔轻颤,声音沙哑如纸页摩擦,“墨言虽灭,但‘信’未断。只要还有人信那些伪判为真,它们就会继续在纸上、在人心上重生。”
沈青梧闭上眼,指尖按住心口。
那里本该跳动的地方,如今只有一缕微光摇曳,像是随时会熄的灯芯。
她以魂契探向地府契约,意识沉入幽冥深处。
刹那间,寒意刺骨。
律条边缘,竟爬满细密朱砂纹路,如藤蔓般缠绕着“赦”字烙印,丝丝渗血。
那是规则被污染的征兆——有人,或某种东西,在篡改审判本身。
她的手指猛地攥紧。
这不是结束。这是开始。
就在这时,影七悄然现身,肩扛一具尸身。
是第六名自尽的嫔妃。
六人皆曾染“墨病”,疯癫呓语,最终各自写下遗书:“我们赎不了她。”
沈青梧盯着尸体,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臂上。
皮肤表面浮现新字,墨迹深入皮肉,似从内里长出:“我有罪……我该死……”
她俯身,取出烬兵残火点燃骨灯。
灯火幽蓝,映照魂影浮现——那女子魂魄蜷缩如婴,被无形锁链捆缚,口中机械重复着同一句话,眼神空洞,毫无自主。
沈青梧瞳孔骤缩。
她们死了,却仍在认罪。
不是被杀,而是被“书写”至死。
墨刑堂真正的手段,并非毒药刀剑,而是用百年伪判文,将“罪”的概念刻入魂魄底层认知。
哪怕肉身消亡,魂灵仍自我审判,甘愿堕入地狱。
这已不止是人间阴谋。
这是对冥途秩序的亵渎。
“他们在篡改轮回。”断笔低声道,“用谎言织成天网,让无辜者背负莫须有的罪责,让恶人逍遥于阴阳之外。”
沈青梧缓缓起身,脚步虚浮,却一步未退。
她忽然笑了,嘴角裂开一道血痕:“既然他们用文字杀人……那我就用文字,把他们的神坛烧干净。”
与此同时,紫宸殿中,萧玄策立于案前,面色铁青。
严府书房所有典籍皆化焦灰,唯有一册《正心录》完好无损。
他亲自翻阅,纸页泛黄,字迹端正肃穆,可当他读至某段时,太阳穴突突跳动,耳畔骤然响起低语:
“陛下亦有罪……瞒天篡位,弑兄屠弟……九泉之下,父皇不曾原谅你……”
“滚!”他怒摔书册,玉案轰然碎裂。
影卫押来严阁老。
昔日权倾朝野的老臣如今双目失明,眼眶流血,却被铁链锁在寒铁椅上。
他仰头大笑,笑声凄厉如鸦鸣。
“我不是写书的人……我是被书写的人!”
“百年前那个疯学士的执念,早已寄生在每一支朱笔里!你们以为我们在写字?不……是字在写我们!”
话音未落,他猛然张口,喷出一片墨纸,上书两个血字——
谢昭。
火焰凭空燃起,纸片瞬间焚毁,连灰都不剩。
殿内死寂。
萧玄策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谢昭……这个名字,已被他下令从史册抹去整整十年。
可如今,它却从一个将死之人的嘴里,带着诅咒归来。
冷宫深处,沈青梧握紧手中骨灯,火光映照她眼中决意。
她望向窗外,废墟方向阴云不散。
文渊阁的灰烬之下,埋着太多未解之谜。
墨刑堂为何选她为祭?
伪判文源头何在?
那个被抹去名字的谢昭,又究竟是谁?
她低头看向身边十岁的小书,孩子眼神浑浊,仍有洗脑残念未清。
“想活吗?”她问。
小书颤抖点头。
“那就跟我走。”她说,“去挖出第一支笔蘸血写下的真相。”
夜风穿廊,吹动残幡。
而在文渊阁废墟最深处的地底,一口青铜匣静静沉眠,其上刻着半句未尽之言——
吾以文正世……大火焚尽三日后,文渊阁的废墟仍如死兽般匍匐在皇城西北角。
残垣断壁间阴风不散,碎瓦之下埋着未烬的纸灰,像是一场被强行掐灭的呐喊。
沈青梧踏足其上时,脚底传来刺骨寒意。
她披着一件褪色的素袍,腕上的“赦”字疤痕已由逆转正,此刻隐隐发烫,仿佛冥途之门正在她血脉中低语。
小书紧攥她的衣角,十岁的孩童眼神浑浊,却本能地颤抖——这地方,连魂都不敢来。
“就在这里。”断笔蹲下,秃笔尖轻点地面某处,“青铜匣封了百年,压着‘信’之源。若不破它,伪判便会不断重生。”
沈青梧没说话,只是俯身,用金钗挖开焦土。
一寸、两寸……每深入一分,心口那缕微光便剧烈摇晃一次。
阳气将竭,但她不能停。
她不是为了活而战,是为了让那些被文字杀死的人,重新开口。
终于,铁器触到硬物。
她拂去尘灰,露出一口布满铜绿的青铜匣。
匣面刻着半句残言:“吾以文正世……”字迹深陷,似含无尽悔恨。
她指尖划过边缘,血痕渗出,滴落于锁扣。
刹那间,一道幽光自匣内透出,震得四周瓦砾簌簌抖动。
匣盖自动开启,一本泛黑的血书静静躺卧其中,纸页干涸如枯皮,却仍散发着浓烈怨念。
【吾以文正世,反被文噬。】
【若后人见此书,切记:笔不能替天行道,唯有心可判生死。】
十二个字,字字带血,笔锋扭曲如挣扎之人最后的抓挠。
沈青梧凝视良久,忽然咬破指尖,将血按在书页中央。
魂契共鸣骤起!
虚空中浮现出一道模糊身影——身穿墨刑官袍的老者,面容枯槁,双眼空洞,手中握一支早已折断的朱笔。
他望向沈青梧,眼中竟闪过一丝欣慰。
“你醒了……游判之躯。”他的声音像是从九幽深处挤出,“他们用‘信’铸牢笼,让人自己认罪,比刀斧更狠。”
“怎么破?”沈青梧问,嗓音沙哑如裂帛。
老者嘴角扯出一抹惨笑:“要破‘信’之毒,需让天下人亲眼看见——‘字’是怎么吃人的。”
话音未落,残念崩解,化作点点血光,融入沈青梧心口那缕微光之中。
契约烙印微微震动,仿佛有新的律条正在成形。
夜幕降临,冷月悬空。
沈青梧立于废墟高台,金钗为笔,经血为墨,在虚空缓缓勾画一个古篆“显”字。
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割开自己的经脉。
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滴入焦土,瞬间蒸腾成雾。
“九千血巡使,听我召引——”
她闭目,魂契全开,直通幽冥深处。
刹那间,万籁俱寂。
紧接着,整座皇城上空猛然爆发出赤红光影!
无数虚影浮现——宫女跪地自书“我有罪”,笔尖刺喉;妃嫔疯癫撕纸,口中喃喃认罪;学子伏案呕血,墨迹爬满全身……她们的脸一一掠过天际,哭声、哀嚎、控诉交织成河,冲刷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百姓跪倒痛哭,守卫僵立原地,连宫墙上的飞鸟都停止振翅。
沈青梧立于高台,声音穿透长夜:
“这不是病,是刑;这不是律,是杀。现在——你们还信吗?”
风起,一片焦叶飘落脚边,背面隐约浮现一行字迹,墨色未干:
“若我还醒……第一个要见的,不是皇帝,是谢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