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亮,紫宸宫深处却已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不是假的!我是真的苏婕妤!我是皇上亲封的婕妤!你们都瞎了吗?!”
声音尖利如裂帛,在空荡的宫廊间回荡。
守在外殿的宫人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
锦霞阁内,铜镜碎了一地,镜片映出数十张扭曲的脸——那是苏婕妤疯狂砸向镜面时,残影中浮现出的百名线奴面容,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她,无声控诉。
她却不管不顾,只死死攥着一块未碎的镜片,指尖被划破,血顺着脸颊滑落,混着溃烂皮肉流下的黄水,滴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暗红。
“我是真的……我才是主子……”她喃喃着,眼神涣散,脸上肌肤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腐烂的肌理,仿佛一具正在溃败的尸身。
可她仍不死心。
“抬织机来!”她嘶吼,“请断缕大师!我要续命!我要重织魂线!”
话音未落,一名老太监颤巍巍禀报:“婕妤娘娘……尚衣局……昨夜烧成废墟,新机尚未备妥……”
“那就抢!”她猛地抓起地上一块碎镜,朝那太监掷去,“去抢沈婕妤宫里的机!她是五品,配用官造织器!抢来!快去!”
老太监仓皇退下。
消息很快传到沈青梧耳中。
她正坐在偏殿铜盆前,水波平静如镜。
她指尖轻点水面,一圈涟漪荡开,倒影却迟迟未现她的容颜。
片刻后,水中浮现出一张陌生的脸——枯瘦、苍白,眼窝深陷,发如枯草,手中握着一根断裂的玉簪,站在织机前,嘴唇微动,无声低语:
“当年,我也以为自己是真。”
沈青梧瞳孔微缩。
这不是幻觉。
这是“梦门”识海开启后,血脉冥途反馈的残忆——某个曾与她命运交织的亡魂,在向她传递真相。
她缓缓收回手,水影溃散。
“影七。”她开口,声音冷得像从地底渗出。
暗影中,一道黑影无声跪地:“属下在。”
“查清断缕下落了吗?”
“已查明。他藏身宫墙夹道,靠听丝线震颤度日,自称‘线语者’。他曾言——”影七顿了顿,“‘织魂者,必被线缠;窃命者,必断轮回。’”
沈青梧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她想续命?呵……她早就不在轮回之中了。”
昨夜业火焚衣,百魂归冥,那不只是超度,更是清算。
苏婕妤以百名线奴之魂织就青春假象,早已透支命数,她的命格早在第一根血丝缠上脖颈时,就被地府除名。
如今她所剩的,不过是一具被执念撑起的空壳。
“素纱呢?”沈青梧问。
“回禀主上,巡使首领已在尚衣局布网三日。”影七低声道,“她以阴丝结阵,困住‘梭影’残念。可……今日清晨,阴网中的丝线竟开始反向生长,如活物般攀向婕妤宫方向,似欲寄生新织机。”
沈青梧眸光一沉。
果然,邪术未灭。
织魂之术,本就不依赖肉身,而在于“执念”与“媒介”。
只要还有人相信“她是真”,只要还有织机运转,那残魂便能借壳重生。
“她不是疯了。”沈青梧缓缓起身,指节在案上轻叩,“她是终于活成了自己骗自己的梦。真与假,在她心里早已倒置。她宁愿相信画皮是真,也不愿承认镜中是假。”
她转身走向内室,取出一只旧木匣。
匣中,是一幅泛黄的绢画。
小月儿跪在殿外,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是苏婕妤幼时的替身,从小被换入深宅,代主受罚、代主生病、代主承怨。
直到苏婕妤真正失宠那年,她被丢出宫外,沦为乞儿。
“这画……是嬷嬷临死前塞给我的……”她抽泣着,“她说……主子怕老,怕丑,怕皇上不要她……所以把我关在地窖,用我的命线织她的脸……可她后来……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沈青梧展开画卷。
画中女子眉眼温婉,肌肤胜雪,正是如今苏婕妤的模样——可批注分明写着:
“癸未年,贵妃养女,本名苏婉,容貌渐衰,恐失宠,遂以替身承怨,自认真身。”
她看着画,忽然觉得可悲又可笑。
一个女人,为了留住宠爱,不惜以他人魂魄为纱,织就虚假容颜。
久而久之,她忘了自己本貌,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开始憎恨那个“替身”,认为她是冒充者,是窃贼。
可真正的窃贼,从来都是她自己。
“她烧的不是衣,是轮回的路。”沈青梧低语,指尖抚过画上眉心,“而她不知道,当最后一缕真魂被织尽,她自己,也成了替身。”
殿外风起,卷着焦灰扑入门扉。
她闭眼,识海中“梦门”轰然开启,三十息内,血脉冥途显现——那是一条由无数断裂丝线缠绕而成的幽径,通向未知深渊。
她再睁眼时,眸底已无情绪。
“影七,守好小月儿,别让任何人接近她。”
“素纱,继续缠住那残念,哪怕它化作一缕风,一缕声,也不许它触到新机。”
她转身,走向殿外夜色。
“当一个人连自己都骗了,那就该有人,替地府来判她——真伪已乱,魂当永锢。”
风掠过她鬓边白发,心口冰裂纹微闪金光,似有某种古老契约,在悄然松动。
而她脚步不停,直奔尚衣局废墟。
那一夜,无人知晓她做了什么。
只知次日清晨,尚衣局焦土之上,一柄断簪深深插入地心,周围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隐隐有青烟渗出。
风过处,似有无数细碎蝉鸣,自地底幽幽响起。
夜色如墨,倾泻在尚衣局焦黑的断垣之上。
风过处,残灰打着旋儿,似无数未散的魂在低语徘徊。
沈青梧立于废墟中央,黑袍猎猎,发丝凌乱间已染了几缕刺目的白。
她手中紧握那柄断簪——正是昨夜从苏婕妤碎镜中寻得的旧物,玉身断裂,刃口却泛着幽青寒光,仿佛饮过千魂之血。
她没有迟疑。
一膝跪地,断簪高举过顶,寒声启咒:“断线冥途,以魂为引,开!”
话音落,天地骤寂。
地心震颤,一道裂痕自她脚下轰然蔓延,如蛛网般向四面八方撕裂。
焦土之下,竟浮出层层交错的暗红丝线,像是埋藏百年的血脉经络,微微搏动,散发着腐朽与怨毒交织的气息。
幽光自地底渗出,映得她半边脸苍白如鬼。
“小蝉……”她闭眼,耳中忽响细微振鸣——那是百名线奴临死前最后一声呜咽,被织机绞断喉管时发出的、如同蝉蜕般的哀音。
这声音微弱,却清晰钻入她的识海,如针引线,逆流而上。
她顺着那残声追溯。
一步踏入冥途虚影,四周景象骤变——她置身于一座巨大织坊,梁柱皆由人骨穿丝而成,空中悬着百具倒吊的女尸,指尖垂落血线,织成一面面流动的镜。
每一面镜中,都是苏婕妤年轻貌美的容颜,而镜后,却藏着一张张扭曲哭泣的脸。
“命线之核……”她喃喃,目光锁定织坊最深处——一台尚未启用的新织机下,一团拳头大小的血纱静静悬浮,红得发黑,表面不断有细小的手指状丝须蠕动,仿佛仍在试图攀附、缠绕。
那就是“梭影”的根。
百名宫女的命魂被抽丝剥茧,织成他人青春,怨气不散,凝为邪核。
只要此核不毁,哪怕苏婕妤身死,织魂之术仍可借他人之手、他机之声重生。
沈青梧抬手,右臂金纹骤然炽亮,如熔金流转。
她一把将血纱攥入掌心!
“啊——!!!”
百魂齐哭,声震冥途。
“断它!断它!断它……”无数声音在她脑中炸开,撕扯她的神志。
她咬牙撑住,指尖渗血,却仍紧握不放。
那血纱如活物般挣扎,试图钻入她血脉,可金纹如锁,将邪祟死死镇压。
她低头,看着掌中滚烫的血团,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抹冷彻如霜的审判之意。
“你们的命,不该被织成别人的梦。”她轻声道,随即扬起断簪,划向掌心——
“嗤!”
血纱崩裂,一声凄厉惨嚎响彻地底,那“梭影”残念化作一道猩红丝线,冲天欲逃,却被冥途之力层层绞碎,终归虚无。
万籁俱寂。
她缓缓松手,焦灰般的碎屑从指缝飘落,随风而散。
可就在她转身欲离之际——
心口猛然剧痛!
“呃……!”她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低头看去,心口那四道冰裂纹竟开始逆向裂开,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撕扯,寒气直透肺腑。
紧接着,冥途契约的虚影在她识海轰然浮现——那一个古老的“断”字,竟寸寸碎裂,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耳边,响起低哑如磨刀石的“契喉”之声:
“斩因者,亦断己途。你剪了别人的命线……可还记得——自己的魂,还在吗?”
她呼吸一滞,瞳孔微缩。
不是警告,是反噬。
她斩断了不该断的因果链,动了地府铁律的边界。
而代价,已经开始。
与此同时,乾清宫深处。
萧玄策正批阅奏折,忽觉殿内温度骤降。
他抬眸,只见龙柱阴影中,竟浮现出一道执剪的素影——女子背影清冷,手中剪刀正缓缓合拢,仿佛剪断了什么无形之物。
他眸光一沉,薄唇微启,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她剪的,不只是衣……”
“是这宫里,所有人活着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