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被掘开的墓坑——原本隆起的封土被刨成乱岗,焦黑的棺木碎片像被火舌舔过的残骨,白骨混着碎陶片散在坑里,几缕未烧尽的麻缕缠在骷髅的下颌,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呜咽。
“是崔氏的暗卫干的。”她蹲下身,指尖掠过一截烧变形的金饰,“太子怕旧案翻覆,急着毁尸灭迹。”
墨兰倒抽一口冷气,包袱“啪”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裹着的阴玉符阵和半熔的金钗。
沈青梧捡起金钗,残片上还凝着昨夜的金液,灼得掌心发疼——这疼是清醒的,提醒她此刻站在这里的理由:十年前,她的生母沈侧妃被崔氏杖毙,尸首丢进乱葬岗时,只留下这支金钗;而那个被满门抄斩的“逆臣”东宫,其实藏着先帝未启的赦书。
“布阵。”她将阴玉符按进墓心,符上的朱砂纹路瞬间渗进泥土,“埋金钗。”
墨兰颤抖着捧起金钗,指甲掐进掌心:“娘娘,阳寿换冥途……您前日才续了三日,这要是再……”
“续过的阳寿,总得用在刀刃上。”沈青梧抽出银簪,在腕间划出血线,“去取引魂灯。”
血珠滴在符阵上,发出“嗤啦”轻响。
阴玉符突然泛起幽蓝光芒,像有无数细蛇在符纹里游走。
沈青梧闭了闭眼,将腕上的血全部挤在符心——这是与地府的契约:以阳寿为引,开冥途回溯。
代价是每用一次,她的命数便短一分,可若能让东宫旧案见光,短十年又如何?
地底传来闷响。
沈青梧的左眼突然灼痛,符纹如活物般爬过眉骨。
她听见了——无数细碎的呜咽从地底下涌上来,像无数根银针在扎耳膜。
墨兰的引魂灯“砰”地炸了灯花,火苗蹿起三尺高,映出坑底浮起的白影。
“来了。”她低喝一声,血线顺着腕间滴进符阵,“给我显!”
阴风骤然怒号。
土坑里的白骨突然剧烈震颤,百道身影破土而出——有穿东宫侍卫甲的,有裹着宫装的,有提着断剑的,有捧着残卷的。
他们的衣裳还沾着血,伤口里爬出黑蛆,眼眶却亮着幽绿的光。
最前头的老侍卫白发披散,腰间挂着半块虎符,正是秦十七。
“小姐。”秦十七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板,他跪在沈青梧脚边,怀里的残卷“哗啦”散开,“十七等您十年了。当年东宫门破时,老奴藏起了赦书残卷,可到底没护住小主子……”
沈青梧的指尖按在秦十七额间,魂契同感的刺痛瞬间贯穿全身——她看见十年前的血夜:东宫的朱门被禁军撞开,沈侧妃抱着襁褓中的女婴跪在阶前,崔氏的金步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木棍雨点般砸在沈侧妃背上,女婴的哭声被闷在襁褓里,最后一声“求您留她一命”还没说完,人就瘫软在地,金钗断成两截,滚进了乱葬岗的泥里。
“够了。”她咬着牙抽回手,舌尖尝到血味,“把你的执念,给那个老太监。”
人群外突然传来抽气声。
墨兰指着不远处的灌木丛:“娘娘,那……那是守墓的老周头!”
蜷在灌木后的老太监浑身发抖,浑浊的眼珠突然翻白,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天启七年三月十七,太子奉诏入宫,未及申时,禁军围东宫!先帝亲笔赦书藏于梁上,至今未启!沈侧妃跪求免幼女一死,被崔氏亲令杖毙——尸首丢入乱葬岗,金钗为信!”
这一嗓子像炸雷劈开夜幕。
巡夜禁军的灯笼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刀剑出鞘的脆响此起彼伏。
“抓妖女!”带头的千总吼道,“竟敢在皇家陵寝行邪术!”
沈青梧没动。
她望着远处奔来的火把,望着为首那道玄色龙纹暗纹的身影——萧景珩来了。
太子的蟒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镇邪玉裂得更厉害了,裂纹从顶端直贯底部,像道狰狞的疤。
他盯着坑里的百鬼,盯着老太监翻白的眼,突然抽出腰间佩剑:“妖言惑众!给朕砍了这些脏东西!”
剑锋劈向秦十七的刹那,冥棺突然震了震。
那是口由残剑拼成的棺,每片剑刃都凝着暗红血锈。
棺盖“咔”地裂开条缝,一道血光冲天而起——是沈侧妃的脸。
她遍体鳞伤,却仍在笑,唇形无声地动着:“儿……活下去。”
萧景珩的剑“当啷”落地。
他踉跄后退两步,指尖死死抠住腰间玉佩,指节发白:“不可能……不可能……”
“太子殿下。”严维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
内阁学士跪行至萧景珩脚边,怀里的残卷被月光照得清晰,“这是老臣藏了十年的赦书残页。您父皇……至死不知东宫有遗孤。”
沈青梧站在鬼阵中央,左眼符纹如赤焰灼烧。
她望着萧景珩惨白的脸,望着严维颤抖的手,望着满地残卷上的朱笔御批,终于开口:“今日百鬼抬棺,不为复仇,只为正名!沈氏一门,非乱臣,非贼子,是被构陷的忠良!她们的债,我来讨;她们的名字,我要天下听见!”
她抬手一挥。
百名亡魂齐齐叩首,残卷如雪白蝶纷飞,断剑插地成阵。
阴风卷着纸页直扑皇宫,像支支利箭,要把十年前的血债,捅进金銮殿的龙案。
御书房的窗“砰”地被撞开。
萧玄策正批着奏折,半盏茶的功夫,案头已堆了七张残卷。
他的指尖抚过最后一张上的先帝笔迹,墨色未干似还带着血:“东宫无……”
“陛下。”霍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废太子墓地出了异状,百鬼抬棺,有人喊出了旧案真相。”
萧玄策没说话。
他望着窗外翻涌的阴云,望着案头飘来的残卷,突然提起朱笔,在折子上重重批下:“旧案重审,卷宗全开,涉事者——皆下狱候查。”
“太子恐难服众。”霍沉低声道。
“若百鬼都能列证,朕若不查,才是失道。”萧玄策将朱笔一掷,笔杆在案上滚了两滚,“去传严维,明日朝会,朕要听他说个明白。”
而冷宫最深处的破屋里,孟嬷嬷摸着怀里的金钗,老泪纵横。
那支金钗与沈青梧昨夜熔的那半支严丝合缝,她对着月光轻轻摩挲,仿佛在摸一个婴儿的脸:“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晨钟响彻宫墙时,严维抱着个檀木匣子跪在御书房外。
匣子里的黄绢上,躺着一卷完整的赦书——先帝亲笔,墨迹未褪:“东宫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