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线被风揉成乱麻,打在医棚竹帘上噼啪作响。
苏芽蜷在铺着熊皮的草榻里,额头的热意烧得眼皮发沉,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合上眼——她能听见脉姑在药炉前翻找药材的响动,能听见燕迟立在门口时袍角擦过竹帘的窸窣,甚至能听见自己喉咙里那团火烧般的痒意,正顺着气管往上爬。
\"喝了。\"脉姑端着药碗凑过来,药汁的苦腥气撞进鼻腔。
苏芽刚要抬手,脉姑却扣住她手腕:\"我喂。\"她的手指比药汁还凉,按在苏芽腕间时,那点冷意顺着血脉往骨头里钻,倒让烧得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药汁滚过喉咙的瞬间,苏芽咳得整个人蜷成虾米。
脉姑放下碗去拍她后背,力道重得像敲夯:\"早说过神损不是风寒,你偏要拿命填窟窿。
上个月替石寨接生熬了三夜,前日又冒雨去看塌方点,当自己是铁打的?\"
\"铁打的也该锈了。\"苏芽擦着嘴角的药渍笑,可那笑还没展开,就被又一阵咳嗽撕得粉碎。
她摸到枕边的《神损簿》,指腹蹭过封皮上自己刻的\"法不点灯,人自燃\",喉咙里的腥甜突然涌上来——这次没咽住,染红了帕子角。
竹帘哗啦一响。
燕迟的影子投进来时,带起一阵冷风。
苏芽抬头,见他眉峰拧成川字,手里攥着半卷未批完的《冬储册》,墨迹被指节压出褶皱:\"脉姑说你需禁声卧床。\"
\"是。\"苏芽声音哑得像砂纸擦石。
\"那明日的矿田分配、后日的盐铁商队、大后日的......\"
\"都交给温墨笔。\"苏芽截住他的话,伸手去够床头的木匣。
燕迟忙上前捧住,匣盖一开,十支裹着红布的竹笔露出来,笔杆上还留着新削的毛刺——是小满天没亮就去后山砍的苦竹,说苦竹经烧,像极了某些人的脾气。
燕迟神情微怔:\"你说过温墨笔是应急用的。\"
\"现在就是应急。\"苏芽指尖抚过笔杆,\"你一开口,大家就只听你了。\"她抬头看他,烧得泛红的眼底闪着锐光,\"我要的不是换个发号施令的人,是要人人都能发号施令。\"
燕迟的手指在《冬储册》上收紧,指节泛白。
他望着苏芽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三年前初见时,她裹着染血的接生布冲进乱葬岗救他,也是这样的眼神——不是居高临下的慈悲,是把自己和所有人捆在一根绳上的狠劲。
\"小满。\"苏芽唤了一声。
外间应声进来个扎着双髻的姑娘,怀里抱着个布包,打开来是十封手令,墨迹未干:\"按您说的,分给东寨的宋铁匠、西坡的盲眼阿公、南沟的绣娘......还有那个偷过粮的小子。\"
\"对,他。\"苏芽笑了,\"他写悔过书时说'我想学会好好说话',这比会说话更金贵。\"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山谷里的风刮遍每个寨子。
当夜,苏芽隔着医棚的竹帘,听见巡防队换岗的梆子声比往日轻了,听见妇人哄孩子的童谣低了调,甚至听见隔壁灶房里老厨头和面的动静都慢了——三十年来,北行人第一次没有\"稳婆裁决\"的夜晚,连空气都屏住了呼吸。
变故起在丑时三刻。
睡梦中的苏芽被一阵急促的鼓声惊醒。
那不是巡防队的警示鼓,是石耳少年新创的\"急议鼓\",节奏像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掀开被子要起,却被脉姑按回榻上:\"躺着!
东岭育婴棚的事,自有温墨笔管。\"
烛火在风里摇晃,苏芽盯着竹帘上晃动的影子,听见外间有人奔跑,有人争执,有人翻找药箱的响动。
她攥紧被角,喉咙里的痒意又涌上来,却强压着不咳——她要听,听那些她教了三年的流程:召集三方评议、陈述需求、举证利弊、敲磬表决......
\"药草够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苏芽松了手,掌心全是汗。
她听见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那么响,那么亮,像把冰锥扎进寒夜——活了。
天快亮时,竹帘被人轻轻挑起。
进来的是个年轻后生,衣裳还沾着夜露,手里攥着支烧剩半截的温墨笔。
他跪在榻前,肩头直颤:\"我...我是那个偷粮的赵二。
昨晚...昨晚我按《共政录》的法子,找了纸娘、铁娘子和王医正,他们说我...说我做得对。\"
他抬起脸,眼泪在晨光里闪:\"原来我也能...撑住一个人的命。\"说完,他把烧过的笔杆轻轻放在苏芽枕边,转身跑了出去。
苏芽望着那截焦黑的笔杆,忽然笑了。
她摸过《神损簿》,在新页上写:\"温墨笔燃尽时,火种落在人心里。\"墨迹未干,她又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点像红梅,落在\"人心里\"三个字上。
三日后,苏芽不顾脉姑阻拦,要去声契碑看夜议记录。
山路刚被夜雨泡软,她扶着竹杖走得慢,行到半坡时,鞋底一滑——整个人栽进沟里。
膝盖撞在石头上的疼还没传开,她就听见远处传来律鼓声。
那节奏不是往日的规整,倒像人急促的呼吸:呼——吸——呼——吸——
\"苏首领!\"
铁娘子的喊声响彻山谷。
苏芽抬头,见巡防队的火把像条火龙从坡顶冲下来,铁娘子跑在最前面,皮靴溅起泥点;百音婆提着裙角紧跟着,手里攥着她的《千声录》;纸娘举着油布伞,石妹背着药箱,连总说\"不相干\"的黑喉都拎着止血药奔过来......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苏芽被铁娘子搀起来时,膝盖疼得直抽气。
百音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了指耳朵:\"你摔那一下的闷哼,和《千声录》里'无力求救'的音高一模一样。\"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翻到画满音符的一页,\"我早说要把每个人的声音都记下来,你还笑我多事。\"
苏芽望着围在身边的人,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她被抬回医棚时,看见声契碑下围了一圈人,正踮脚看昨晚的夜议记录——赵二的名字被工工整整写在最上面,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当天下午,苏芽让灰姑取来封条,亲手把《神损簿》封进木匣。\"止笔。\"她在封条上写,\"往后的规矩,由大家一起写。\"
燕迟来送新制的《共政补录》时,正撞见她往火盆里丢最后一叠特批手令。
火星子溅起来,映得她眼尾的细纹发亮:\"你总说我把自己烧尽。
可你看——\"她指向窗外。
讲古台的香案上,十支温墨笔被百姓供在最显眼的位置。
竹笔没有点燃,却像有光从笔杆里透出来,照得香案前的《共政录》抄本泛着暖黄。
\"我不是熄了。\"苏芽轻声说,\"我是散成了光。\"
冬至前夕,第一场雪落下来。
山谷里没点篝火,家家户户的窗纸却都透着光——有人在灯下抄《共政录》,有人教孩子唱新编的《协作谣》,有人补着去年的旧衣,针脚比往年更密。
石耳少年爬上声契碑顶,双手举过头顶。
千人屏息。
他缓缓落下双掌,律鼓应声而响——那声音不再是整齐划一的节奏,是东寨的急促、西坡的悠长、南沟的跳跃,是千种不同的心跳,撞在一起,震得雪粒子都打了旋儿。
燕迟立在高台上,手里攥着新卷轴。
封皮还是空白的,他提笔悬在半空,终是没落下。
远处传来孩童的尖叫:\"娘!星星掉下来了!\"
雪幕里,无数盏油灯被举上屋檐。
那不是星,是千万点光,顺着雪线往下淌,汇成一条河,漫过冻硬的土地,漫过声契碑上的刻痕,漫进每个人的眼睛里。
苏芽倚在医棚窗前,望着那片光河,嘴角浮起笑。
她的咳意已经轻了些,可脉姑说,神损积症到底伤了根本。
她不在意——她听见石耳少年的鼓声里,混着新的节奏,是某个小娃娃跟着敲的,不成调,却脆生生的。
\"苏首领!\"外间传来巡防队员的喊,\"粮仓那边......\"
话音被风雪卷散了。
苏芽望着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跑来的人影,忽然想起前日赵二说的话。
她摸了摸枕边那截焦黑的温墨笔,轻声道:\"别怕。\"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半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