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契碑立起次日的雪色比往日更沉。
灰姑抱着三丈厚毡赶到时,苏芽已在碑底跪坐半日。
青布衫下摆结着薄冰,怀里那块刻着“听雪”的石板被她捂得温热,雪水顺着石纹滴在毡子上,洇出个模糊的圆。
“阿姐。”灰姑的声音裹着白雾撞进苏芽耳中。
她睫毛颤了颤,没睁眼——昨夜血视共感千人之念时,心窍撕裂的刺痛还在抽丝,像有人拿细针在肺叶上挑。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撞得喉间发腥。
燕迟的皮靴声在三步外顿住。
他的手悬在半空,又缓缓收回去——苏芽的唇色白得像被雪水浸过的纸,可她脊梁挺得比碑身还直。
“芽儿,”
他放轻了声音
“医棚里熬着参汤,你……”
“我若走开,他们会以为‘听见’只是场表演。”
苏芽的声音像碎冰碰着陶罐,带着细不可闻的抖。
她仍闭着眼,却精准地抓住燕迟欲收未收的手腕,按在自己左胸。
那里的心跳乱得像被踩碎的鼓点
“昨夜我数了三千七百次呼吸,有七十三次是哭到岔气的,十九次是咳得要断气的。”
“他们用命在敲这面碑,我坐不住。”
碑周渐渐聚起人。
起初是交头接耳的碎语,像春溪破冰;后来声音渐低,像有人拿毛毡裹住了铜锣。
第三天清晨,老妇王婶的竹杖点地声格外清晰。
苏芽听见草屑被踩碎的轻响,接着是半块烤薯的焦香钻进鼻尖——是用桦树皮裹着烤的,火候正好,皮儿脆得要裂。
“你……不是机器。”
王婶的手在抖,烤薯差点掉在雪地里
“吃一口吧。”
苏芽睁开眼。
她的瞳孔里映着王婶眼角的皱纹,那皱纹里还凝着昨夜的霜。
“谢谢。”
她伸手接过烤薯,却没往嘴里送
“可我现在得学着,不替你们想。”
她把烤薯轻轻放在碑基的凹处,那里已经堆了三颗野枣、半块冻硬的窝窝饼
“从前我总替你们算,这顿该分多少粮,那场病该用几味药。”
她指尖抚过碑上“我们也是喘气的人”那行字
“现在我得听你们自己说,你们想要的,到底是热粥,还是……能说热粥的嘴。”
王婶抹了把眼睛,转身时撞翻了竹篮。
几个蹲在远处的孩子立刻扑过去,抢着帮她捡掉落的干蘑菇。
苏芽望着他们争执的身影,嘴角扯出极淡的笑——三天前,这些孩子还会为半块饼子打架;现在他们会抢着帮人,因为知道有人在听。
石耳的鼓声就是这时响起来的。
少年蹲在碑侧的雪堆里,鼓槌在掌心转了个花,第一声是婴儿的啼哭。
育婴棚方向立刻传来应和——几个奶娘抱着孩子跑出来,拍着襁褓哼起哄睡的调子。
第二声鼓点沉了沉,像被重物压着的叹息,巡防队的刀把子“咔”地响了一片,几个新来的队员手按刀柄,眼睛瞪得溜圆。
百音婆的耳朵动了动。
她裹着灰鼠皮斗篷凑到燕迟身边,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
“分治官,您听。”她指了指鼓,又指了指巡防队
“鼓声像根绳子,一头拴着人心,一头拴着刀。再这么下去,怕要……”
“要失控?”燕迟替她说完。
他望着苏芽挺直的背影,喉结动了动——从前他总觉得治理要靠章程,可现在章程在碑前的雪地上堆成了山,百姓却只看苏芽的眼睛。
他摸出袖中草拟的新令,墨迹未干的“严禁私斗”四个字刺得他指尖发疼。
苏芽没回头,却像长了后眼。
她突然抬手,指节叩了叩身侧的陶瓮——不知何时,医棚的学徒们已经在碑前架起七只陶瓮,按声调高低排成月牙形。
“小满。”她喊了一声,声音比三日来任何时候都清亮
“把《呼吸律》鼓谱给石耳。”
石耳接过鼓谱的手在抖。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朱砂画着波浪线——是苏芽亲手标的“共情拍”。
他深吸一口气,鼓槌落下的瞬间,七只陶瓮同时发出嗡鸣。
那声音像春风卷着雪粒,裹着婴儿的啼哭、矿工的咳嗽、被鞭打的呜咽,在碑周打着旋儿。
当晚的争执来得比雪还急。
逃奴阿九踹开议事厅的门时,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玉米饼。
“凭啥我干三个人的活,只分半块饼?”他的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喷在燕迟刚贴的新告示上
“你们说‘人人有份’,骗鬼呢!”
铁娘子的刀鞘横在他腰前。
她没说话,只朝陶瓮阵扬了扬下巴。
阿九瞪着她,拳头捏得骨节发白,可铁娘子的眼神比冰锥还利——那是守了声契碑七夜的人独有的眼神,像块被雪水冲了十年的石头,硬得没缝。
阿九甩袖冲进陶瓮阵。
第一只瓮里传来婴儿的啼哭,他嗤笑;第二只瓮里是矿工咳血的闷响,他皱眉;第三只瓮里突然炸出女孩的尖叫——是石妹幼时被鞭打的呜咽。
阿九的笑僵在脸上。
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第三只瓮。
陶片飞溅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瓮里那个小女孩的抽噎,重叠得严丝合缝。
“我不知道……”他蹲在地上,拳头砸着雪地
“我不知道别人也这么难。”
苏芽的青布衫出现在陶瓮阵后。
她没带药箱,没拿算盘,手里只攥着块炭笔。
“你想砸,就砸。”她把炭笔塞进阿九手里,又指了指“劳者鼓”
“但得用鼓槌砸。”
阿九的手在抖。
他举起鼓槌,重重砸下。
鼓声沉闷,却震得碑上的雪簌簌落。
苏芽望着他发红的眼尾,轻声道
“你的力气没少,只是以前没人给你个地方,好好砸一下。”
黑喉在柴房里的嘶吼,是第七天的清晨传来的。
百音婆掀开草帘时,他正抱着头撞墙,额角渗着血
“别放了!那声音……像我妹妹临走前……”他突然弯下腰干呕,吐出来的全是清水。
苏芽站在门口,手里捏着支炭笔。
“写。”她把笔扔在他脚边,“不许用‘我们’,只准写‘我’。”
次日清晨,柴房的墙上多了行歪斜的字迹
“我恨这世界,是因为我最早就不敢哭。”苏芽摸出火折子,没烧,反而命百音婆誊进《悔过坊》首卷。
她提笔在旁批注:“恶声始于失语,救赎始于独白。”
三日期满那天,苏芽起身时,膝盖发出“咔”的轻响。
她没去医棚,反而抄起斧头走向讲古台。
燕迟跟着她,看她一斧劈碎台上的权位高座。
木片飞溅时,他看见高座下刻着的“大雍三十三年制”,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阿迟。”苏芽把劈好的木料码成一堆
“帮我摆成环形。”
长凳摆好时,天已经擦黑。
哺乳妇人阿秀抱着孩子走上前,她没说话,只用食指关节轻叩“议事鼓”——短促的、急切的,像婴儿要吃奶时的哼唧。
众人静了一瞬,突然有人端起粥碗,有人抓起干菜,自发排成长队,往育婴棚去了。
燕迟站在人堆外,袖中突然一暖。
他摸出那支温墨笔,笔杆上“退位”二字还带着苏芽的体温。
他抬头,看见声契碑的石缝里钻出株红芽草,在雪地里红得像团火。
“原来真正的秩序,”他轻声说,“是没人需要下令的时候。”
雪在深夜里又大了。
燕迟裹紧斗篷巡视到西墙时,听见巡防队小队长在抱怨:“火油快没了,今晚怕是要点不起灯。”他脚步顿住,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口——盛夏酷旱的传闻已经传了半月,可谁也没想到,最先撑不住的,是点灯的油。
他摸了摸怀里的温墨笔,转身往文书房走。
笔杆上的“退位”二字蹭着他的掌心,像在提醒什么。
而在更远处的声契碑前,苏芽的青布衫还立在雪地里,她仰头望着天,不知道在等什么——或许是等一场能浇灭旱情的雨,或许是等另一种更烈的“声音”,在黑暗里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