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外的雪粒子打在草席上沙沙作响,二十个裹着破铠甲的身影踏雪而来时,最先惊到的是在灶前添柴的春婶。
她手里的木柴\"啪\"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到裙角,烫得她倒抽冷气,却仍死死拽住身边小孙子的胳膊往草垛后缩。
\"刀!\"
不知哪个孩子尖声喊了一嗓子。
草棚里原本补衣服的、修农具的人全僵住了——刀鞘碰撞的脆响混着雪声往近了去,甲叶上结的冰碴子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本能地把娃往怀里按,有个小丫头被勒得直蹬腿,哇地哭出来,倒把她娘吓出一身冷汗。
\"芽娘子!\"
老稳婆王氏踉跄着挤到苏芽身边,枯树皮似的手攥住她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兵痞子最是没良心,当年我给张统领家接生,那老东西喝多了酒,刀把子往我脊梁上一抵......\"
她浑浊的眼珠泛着青
\"养虎为患呐!\"
苏芽没答话,目光扫过缩成一团的人群。
燕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左侧,袖口还沾着新添的墨迹,此刻正捏着名册的指尖发促
\"兵民混居,难免生隙。
前日张二家的还说,见陈九部下擦刀时盯着她的腌菜坛子看。
陈九的脚步声在草棚口顿住。
苏芽抬眼,正撞进他裹着棉袍的身影——铠甲下露出半截断指,指根的疤痕在火光里泛着暗红。
她忽然想起前月替他换药时,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模样,倒比那些哭天抢地的妇孺更像块冻硬的铁。
\"小满。\"
苏芽喊了一声。
正缩在墙角的小丫头浑身一震,赶紧抹了把脸站直
\"东厢那间漏风的屋,今夜把草垫换了。\"
她又转向陈九,伸手从梁上摘下半袋米,米香混着草屑味散出来
\"你带部下守夜巡防,日领米八合,和挑水劈柴的一个数。\"
草棚里响起抽气声。
春婶拽草垛的手松了些,怀里的小孙子趁机探出脑袋,盯着米袋直咽口水。
陈九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苏芽腰间那把产钳——金属在她走动时晃了晃,像块压舱石。
\"兵不压民,民不避兵。\"
苏芽提高声音,让每个角落都能听见
\"要是有兵欺负妇孺,断手逐出;要是有民辱骂兵丁,也断手逐出
\"她指节叩了叩墙上挂的\"芽堂公约\",炭字被火烤得发卷,\"规矩是砖,谁都得踩着走。\"
陈九突然抬手按住刀柄。
草棚里又静了,静得能听见雪粒子打在草席上的轻响。
直到\"咔嗒\"一声——他解下佩刀,刀鞘磕在地上,惊得春婶怀里的小丫头又缩成球。\"刀入库。\"他闷声说,二十个部下依次解下佩刀,堆在草棚角落,只留短匕别在腰间。
三日后的雪下得更紧了。
阿枝抱着被惊醒的婴儿从服务组跑出来时,脸上还沾着干饼屑。
\"偷饼!\"
她指着缩在柴堆后的新兵,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草
\"他趁我哄娃,摸走了半块!\"
那新兵脸涨得通红,铠甲下的手攥成拳
\"老子守夜冻得骨头缝里冒风,吃口饼怎么了?\"
他往前一推,阿枝踉跄着撞在柴堆上,婴儿\"哇\"地哭出声,眼泪刚落就结成冰碴子。
苏芽赶到时,正看见那新兵扬起的手。
她没动怒,只转身对跟来的小满说
\"取秤。\"
木秤杆在雪光里泛着黄,她把半块干饼放上去,秤砣一压
\"三两。\"
又从自己怀里掏出布包,里面是今日刚分的口粮
\"我管得不严,同罪。\"
她割下三两米,塞进阿枝手里。
陈九的短匕是在这时拔出来的。
刀光闪过的瞬间,那新兵捂着脸惨叫——耳垂齐根而断,血珠溅在雪地上,红得扎眼。
\"再犯,斩手。\"
陈九的声音像块冰,扔在雪地里叮当响。
草棚里没人说话。
春婶悄悄把小孙子从草垛后抱出来,小丫头伸手去碰那截断耳垂,被她拍了下手心。
苏芽望着陈九染血的短匕,突然笑了
\"罚得重,但公。\"
她转身对众人说
\"往后兵归陈九管,律归我执。\"
夜深时,燕迟抱着新册推开草棚门。
他的鼻尖冻得通红,袖口里还揣着块捂热的红薯——是阿枝塞的,说文书先生费脑子
\"兵员可战者十二,民力能工者三十七,孩童老弱四十一。\"
他把册子摊在火盆边,墨迹在热气里慢慢晕开
\"有兵无粮是贼,有民无防是羊。\"
苏芽站在窗前,望着西街废屋间忽闪的火光——那是刘三的残部,隔三差五来附近转悠,前两日还抢了东边流民的半袋盐。
她摸出怀里的《产育全录》,翻到\"地气篇\",指腹划过泛黄的纸页
\"吴老三说城北有三座暖窖,从前宫里冬天藏瓜果用的......\"
燕迟的眼睛亮了。
他凑过来,红薯的甜香混着纸叶味
\"种粮难,可要是能种菌菇、育菜芽......\"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在心里盘算盘
\"人有了热食,就舍不得走了。\"
苏芽摸出炭笔,在残纸上重重写下\"北窖行\"。
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炸了个火星,映得她眼底发亮。
窗外的雪还在下,但风小了些,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犬吠——是陈九的部下在巡夜。
\"明日让吴老三带路。\"
她把炭笔往桌上一搁,笔尖在纸页上戳了个小坑
\"得去看看那窖,能不能......\"
话音被风声打断。
她望着窗外渐歇的风雪,忽然想起前月在破庙里救下的女娃,当时那孩子攥着她的产钳说
\"芽姨的刀,能接生,也能杀人。\"
此刻,她腰间的产钳正贴着皮肤发烫。
第二日清晨,苏芽裹紧棉袍站在草棚前。
吴老三缩着脖子搓手,身后跟着小满和三个壮丁——其中一个是前日被削了耳垂的新兵,此刻正捂着耳朵,目光死死盯着她腰间的产钳。
\"走。\"
她一跺脚,积雪溅起老高。
远处的北山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像座巨大的冰雕。
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她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