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谷的雪水顺着青石板缝往地下渗,苏芽蹲在菜窖前的动作顿了顿。
她听见远处传来嘈杂人声,像被风卷着的碎冰碴子,撞在合契环的青铜壁上嗡嗡作响。
\"苏娘子!\"
春桃的声音从坡上跌下来,绣着艾草纹的围裙下摆沾着泥点
\"合契环底下堆了半人高的铁券,农老九带着三十多号人跪着,说要递什么《参议书》。\"
苏芽起身时,裤脚沾的雪水渗进棉袜。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目光扫过菜窖里新裂的艾芽——细白的芽尖上还凝着水珠,像极了三年前第一个在寒渊出生的婴儿的指甲盖。
那时铁券刚铸出来,木爷刻第一枚时,刀刃在青铜上打滑,刻坏了三回。
合契环下的风比别处更冷。
三十多个人影挤在青铜环投下的阴影里,农老九的灰布袄子膝盖处磨得发亮,他双手举着一卷粗麻纸,纸角被雪水洇出暗黄的渍
\"苏首领,咱们寒渊七百口人,劳多者当议政。铁券是记功的,该按券数定议事席位。\"
铁券堆在环脚,泛着冷硬的光。
苏芽没接那卷纸,反而转向人群里的铁寡妇。
这妇人总爱系条黑布头巾,此刻头巾下的眼睛红得像浸了血
\"铁嫂子,你丈夫死前,手里攥着几枚券?\"
\"七枚。\"
铁寡妇的声音像锈了的刀
\"换三斤黑谷,被抢时活活打死。\"
她突然扯开衣襟,锁骨处有道暗红的疤
\"他最后一口气喷在我脸上,说那七枚券是给娃攒的冬衣。可等我跑到粮栈——\"
她的喉结动了动
\"粮栈说券是死契,人没了,券就归公。\"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苏芽展开农老九递的《参议书》,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在\"农有财\"三个字上顿住。
她从袖中抽出半片竹板,是前晚小秤连夜抄的铁券流转底册
\"农伯,这上面记着,你名下一百二十七枚券里,有三十八枚是从病户手里买的。\"
她举起一枚券,对着光
\"这枚,券背刻着'西头李二家小女',那丫头死的时候才七岁,挖了三天冻土埋她娘,换了两枚券。\"
\"你们说'多劳多得',\"
苏芽的声音像冰锥子扎进雪堆
\"可有人用券买了命?\"
环下死寂。
风卷起半枚铁券,\"当啷\"撞在青铜环上,回音震得人耳朵发疼。
\"若不立阶,何以激能者?\"
新的声音从典籍司方向传来。
文娘穿着月白儒裙,捧着一卷《贤治策》副本,发间的青玉簪子在风里晃
\"稳婆之仁,终将拖慢重生。\"
她的目光扫过铁券堆
\"农伯他们说得对,有能者该居高位,有券者当掌事——这是古之贤治。\"
苏芽望着文娘腰间的玉牌。
那是她亲手刻的\"典籍司首官\",此刻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她想起三日前文娘来议事时说的话
\"该设贤榜,按券数分火位、定粮额。\"
当时她只当是书生意气,如今看来,是早有筹谋。
当晚,火道图室的油灯熬干了三盏。
燕迟的手指在竹简上划动,三年来的铁券流转记录被他拆成碎片——南石坞契使小满名下,竟有十五枚券被冒领;西砾滩\"盐巡\"的账册里,三十七枚券流向无劳记录者。
他翻到最后一页,看见文娘上个月递的《贤治策》草稿,上面用朱笔圈着\"贤会十人,券过百者居之\"。
\"公子,小秤回来了。\"
外间传来小满的低语。
十岁的小秤缩着脖子钻进门,怀里揣着块炭条写的纸
\"典籍司旧账房的记数童说,贤会里十个人,九个券过百,火位都是上等的。\"
他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子
\"我还看见文司官的书案底下,有个木匣子,刻着'贤一'。\"
燕迟捏着纸条的手紧了紧。
他想起苏芽说过
\"铁券是人心秤,秤歪了,人就散了。\"
此刻案头的《共活约》边角,墨迹未干的字在油灯下泛着黑
\"权生于隙,不在刀兵,在人心所向。\"
第二日午后,苏芽把石判、春桃、字痴堵在木爷的铁匠铺里。
她展开一卷图纸,上面画着带熔槽的地火炉
\"木伯,这熔槽要连夜重修,风口得对着合契环。\"
\"毁券?那不是失信?\"
春桃急得直搓手。
苏芽摸出一枚铁券,扔进木爷刚烧沸的铁锅里。
沸水翻涌间,铁券表面的锈屑簌簌剥落,露出内里裹着的黄泥
\"你看,这哪是信?是泥包铁皮。\"
她敲了敲铁锅
\"真正的信,在人心,不在铜铁。\"
当夜,铁寡妇的黑布头巾裹得更紧了。
她带着五个妇人缩在谷口暗巷,听着墙根传来的低语
\"三枚券换半袋霉谷,够你和孙子撑到开春。\"
\"可这券...\"
老妇的声音发颤。
\"文司官的书婢还能骗你?\"
铁寡妇冲出去时,那书婢怀里的布袋\"哗啦\"落地。
霉谷混着铁券滚了一地,最上面一枚刻着\"贤一\"。
苏芽没让人绑那书婢,只命小秤当众核算
\"这位阿婆三年劳绩共十二功,现持券三十七,差额二十四。\"
她望着典籍司方向,那里的灯火彻夜未明
\"请文司官明日午时,亲来合契环下对账。\"
寒渊的夜雪又起了。
文娘站在典籍司窗前,手中的暗券\"贤一\"硌得指节发白。
她望着合契环的方向,那里的地火熔槽正腾起热气——木爷带着铁匠们连夜重修的炉子,此刻已烧得通红。
雪落进熔槽,腾起一片白雾。
苏芽站在高台下,望着炉口跳动的火光。
明天午时,合契环前会堆起百枚铁券——那些裹着黄泥的假信,终将在火里化作青烟。
而真正的信,该像艾芽,从冻土深处,慢慢拱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