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设在那座名为“积翠轩”的临水大厅。此厅四面通透,以名贵的紫檀木为柱,水晶为窗(据管家介绍,乃是西洋来的透明琉璃,价比黄金),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图案繁复,踩上去柔软无声。
厅内摆设的家具无不是紫檀、黄花梨,触手温润,雕工精湛。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非这些“常规”的奢华。
而是厅堂中央,竟引活水穿厅而过,形成一条宽约丈许的“室内溪流”。
溪流之上,漂浮着数张精致的木制小托盘,托盘上放着各色时令水果、精巧点心,客人们可以随意取用,美其名曰“曲水流觞,效仿兰亭雅集”。
溪水清澈见底,可见各色锦鲤游弋,水底铺着的,竟然是五光雨花石和……零散的珍珠、碎宝石!
“这是……”素月忍不住低声问引路的侍女。
侍女恭敬回答:“回姑娘,老爷说,寻常雨花石看腻了,放些珠子宝石,灯光映照下,水底更显光华。有时客人酒酣,投杯入水,还能引得鱼儿争抢,亦是趣事。”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往菜里放盐。
朱啸心中已是波澜起伏,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注意到,就连侍立一旁的侍女,其衣着的布料、头上的簪环,也绝非普通富户所能承担。
真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盐商版本——“往来皆豪奴,行动即金银”。
众人按宾主落座。所用的餐具,再次刷新了朱啸对“奢靡”的认知。
并非简单的金盘银碗,而是极尽巧思。筷子是象牙镶金,勺子则是整块白玉雕成,薄如蝉翼,几乎透明。
酒杯更是五花八门,有西域来的夜光杯,有深海珊瑚打磨的珊瑚盏,甚至还有一套据说是唐代宫廷流传下来的琉璃盏,每一只都价值连城。
一位姓李的总商,似乎对饮食之道颇有研究,指着朱啸面前的一只淡青色瓷盘介绍道:“大人,您看这盘子,看似寻常,实则乃是北宋汝窑天青釉,存世极少。用它盛菜,能保食物原味,更能增添几分古意。”他摇头晃脑,颇为自得。
旁边一位王总商立刻笑道:“李兄又掉书袋了。要我说,器皿终究是外物。大人,今晚的菜肴,才是江兄精心准备的‘重头戏’。”
话音刚落,宴席正式开始。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端上菜肴,每一道都像是一件艺术品,其奢靡程度,连见识过宫廷御膳的朱啸都暗自心惊。
第一道菜,名为“南海跃鲤”。并非简单的鱼脍,而是取三尺长的鲜活东星斑,快马加冰,从岭南沿海日夜兼程运来。
上桌时,鱼身被片成薄如蝉翼的片状,在盘中重新拼成鱼形,鱼头甚至还在微微开合!
旁边配着十数种蘸料,从扬州本地的香醋到西南的菌菇酱,再到海外传来的芥子汁,应有尽有。
第二道,“八宝玲珑鸭”。选未足月的肥嫩太湖鸭,脱骨留皮,腹内填入瑶柱、火腿、鲍鱼、松茸、鸽蛋、莲子、芡实、糯米等八珍,再以秘法用陈年花雕酒和多种名贵药材文火慢蒸三日,使得鸭肉酥烂,八珍滋味融为一炉,香气扑鼻。
第三道,“清汤燕窝”。此汤看似清澈见底,不见半点油星,实则需用三十只老母鸡、三十只金华火腿肘子、五十斤精瘦肉,文火吊足十二个时辰,取得最顶上的那一层清汤,再滤去所有杂质。
最终,只用这清汤来煨发好的极品血燕,燕窝软滑,汤味醇厚至极,真正是“大道至简,奢华于内”。
接着是“百鸟朝凤”,实则是用各种飞禽(鹤鹑、鸽子、斑鸠等)的胸脯肉,雕琢成不同鸟形,围绕着一只用蜜汁烤制的孔雀(当然是园中饲养的)头颈,拼成图案。
还有“金玉满堂”,乃是用蟹黄铺底,上面以细如发丝的萝卜、瓜果雕成亭台楼阁,栩栩如生。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道名为“踏雪寻梅”的甜品。以洁白如雪的奶酪为底,上面用糖稀勾勒出梅枝,而那一朵朵“梅花”,竟然是用刨得极薄的、染成淡粉色的——鲟龙鱼鱼子酱——点缀而成!咸鲜的鱼子酱与甜润的奶酪混合,产生一种怪异而昂贵的口感。
那位马总商吃得满头大汗,一边用金丝手帕擦拭,一边含糊不清地赞叹:“江兄,这鱼子酱配奶酪,真是……真是别开生面!这玩意儿听说在罗刹国,都是沙皇才能享用的!”
江春矜持一笑:“马贤弟喜欢就好。此物来之不易,需在里海特定水域捕捞,用特殊工艺腌制,再以快船送至广州,方能保其鲜醇。这一小碟,所费不下百金。”
朱啸听着这对话,看着眼前这桌价值恐怕能抵上千户中等人家一年用度的宴席,心中那股冷意越来越盛。他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目光扫过在场那些大快朵颐、对此等靡费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荣的盐商们,对他们的贪婪与麻木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酒过三巡,气氛在刻意的营造下显得“热络”起来。丝竹悠扬,是江南顶级的昆曲班子在唱堂会,唱腔婉转,水磨调撩人心弦。
更有从西域重金礼聘的胡姬,身着轻纱,赤足踩着铺满玫瑰花瓣的地毯,跳着热情的胡旋舞,媚眼如丝,腰肢柔软如水。
然而,在这歌舞升平之下,暗流涌动。
首先是那位圆脸的马总商,借着几分酒意,开始了他的“诉苦”表演。
他放下那只白玉酒杯,叹了口气,声音洪亮得足以让全场听见:“唉!观察使大人有所不知啊!别看我等表面风光,实则这盐业生意,内里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掰着戴满宝石戒指的胖手指,开始数落,“您看啊,这沿海的灶户,如今是越来越刁滑,人工、物料成本连年看涨,盐斤收购价都快压不住了!
还有那漕运、陆路,沿途关卡林立,哪一路神仙不得打点?这杂费繁多,简直如牛毛一般!加之近年天时不定,晒盐靠天吃饭,产量时高时低,价格波动巨大。
我等虽是总商,肩负着维系盐路、保证课税的重任,实则也是勉力维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他表情愁苦,语气夸张,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产一般。旁边一位总商似乎被他感染,也配合地叹了口气,低声嘟囔:“是啊,不易,不易……”
朱啸心中明镜似的,这话看似诉苦,实则是铺垫,暗示利润空间有限,成本高昂,为接下来可能涉及的盐税问题,或者他们希望维持的垄断利益格局找借口。
他举杯示意,淡然道:“马总商言之有理,民生多艰,商途亦多坎坷。然盐税关乎国本,朝廷亦知尔等不易,只要合法经营,完课纳税,朝廷自有体恤。”
马总商见朱啸回应得滴水不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讪讪举杯:“大人明鉴,明鉴!”然后仰头将杯中价值不菲的佳酿一饮而尽,仿佛在借酒浇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