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匹浸透了墨汁的绸缎,沉甸甸地压在江南水乡的上空。
合作社的院子里,那盏彻夜为绣娘们亮着的灯,今晚却熄灭了。只有姜芸办公室的窗,还透出一点微弱而固执的光,像黑夜里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电话机像一头黑色的怪兽,静静地趴在桌上,已经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响起。往日里,它总是不知疲倦地嘶吼着,带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订单与赞美。而现在,这沉默,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令人窒息。
姜芸坐在绣绷前,却没有拿起绣针。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那幅即将完成的《姑苏繁华图》。金色的丝线在灯光下流淌,勾勒出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画舫穿梭,人声鼎沸。这是她耗费了半年心血的作品,本该是下一季度向世界展示苏绣魅力的王牌。
可现在,它看起来像一幅绝美的遗像。
下午,镜头前,她说出“他们可以抢走商标,但抢不走我们指尖的记忆”时,内心是平静的。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孤注一掷的镇定。她相信,只要手艺还在,人还在,苏绣就不会死。
但当现实如潮水般涌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的那份镇定,是多么脆弱。
第一个电话,来自巴黎最大的奢侈品百货公司,语气礼貌而疏离:“姜女士,非常抱歉,由于商标权存在争议,我们决定暂时下架所有贵社的产品,直到诉讼结束。”
第二个电话,来自合作多年的美国画廊,声音里带着歉意:“你知道的,姜,我们热爱你的作品,但我们的法务部门建议我们……保持距离。”
第三个,第四个,第十个……
电话从世界各地打来,内容大同小异。曾经趋之若鹜的订单,变成了雪片般飞来的解约函。合作社的订单系统,在短短几个小时内,从一片飘红,变成了刺眼的绿色——那是代表“取消”的颜色。
这不是商业竞争,这是围剿。一场以“法律”为名,以“资本”为刀的文化围剿。
姜芸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绣绷上的一座石拱桥。丝线冰凉的触感传来,却没能让她感到丝毫慰藉。她能感觉到,每一根丝线里,都蕴含着绣娘们的心血与时光。小满的专注,王桂香的精湛,周建军的细致……无数个日夜的付出,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
可这些,在“商标”这两个冰冷的字眼面前,似乎变得一文不值。
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是一双绣娘的手,指节因为常年握针而微微变形,指尖布满了细密的针孔。就是这双手,曾绣出过价值连城的作品,也曾为修复一幅古绣,耗尽了半月的寿命。
她缓缓撩起耳边的碎发,一缕刺眼的白色,在灯光下格外分明。
她不怕死,甚至不怕衰老。她怕的是,当她这双手再也拿不起绣针时,苏绣的记忆,也会随之消散。她怕的是,那些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东西,最终会像这被取消的订单一样,被世界轻易地遗忘。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沉寂。
陈嘉豪推门而入,他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脸色凝重得像一块铁。
“情况……比我们想的更糟。”他声音沙哑地将平板放在桌上,“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查到了樱花社背后财团的一些资料。他们不仅在法律上做文章,还在资本市场动手了。”
屏幕上,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新闻标题。
《东洋财团斥巨资收购欧洲多家丝绸品牌,意图垄断高端市场》
《樱花社推出“新概念苏绣”,价格仅为传统苏绣十分之一,引发抢购热潮》
《业内专家分析:传统手工艺在工业化浪潮前,已无还手之力》
“他们用我们的针法,结合他们的化学染料和流水线生产,推出了廉价的仿品。”陈嘉豪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们在抢走我们的名字之前,先抢走了我们的市场。他们要让全世界都以为,那种粗制滥造的东西,才是苏绣。”
姜芸看着屏幕上那些色彩艳俗、针法凌乱的“新概念苏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是对苏绣最恶毒的亵渎。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在技术交流会上,眼神躲闪、手指无意识地模仿她针法的年轻绣工。当时只觉得是后辈的好学,现在想来,那每一分的躲闪,都藏着十分的背叛。
“是谁?”姜芸的声音冷得像冰。
陈嘉豪沉默了一下,说:“还在查。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收买的手法很隐蔽。不过……我查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划开另一个文件,里面是一份份被整理出来的资料。
“我让团队翻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清末民初苏州丝绸业的文献。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陈嘉豪指着屏幕上的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一座气派的雕花门楼,门楣上刻着三个字——锦绣阁。
“锦绣阁,是当时苏州最大的绣庄,几乎垄断了所有皇商和海外订单。它的总管,姓秦。而在所有关于‘乾隆御赐绣谱’的记载中,都提到了一个关键人物——绣谱的最后一任守护者,也正是这位秦总管。”
姜芸的心猛地一跳。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陈嘉豪摇了摇头,“历史记载,锦绣阁在战乱中倒闭,秦总管一家也下落不明。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这里。就像……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样。”
刻意抹去……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姜芸脑中的迷雾。
樱花社的商标,号称“百年前注册”。如果他们真的伪造了历史,那么他们必然要抹去所有能够反驳他们的真实历史。而这位秦总管,和他的绣谱,就是他们最想抹去的痕迹。
“他们在偷走我们的历史之前,先试图埋葬它。”姜芸缓缓说道,她的眼神,从之前的茫然和痛苦,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恐惧并没有消失,但一种更强大的情绪,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
那是被侵犯的愤怒,是守护的本能。
“嘉豪,”她抬起头,直视着陈嘉豪,“帮我查一个人。”
“谁?”
“秦总管的后人。”
陈嘉豪愣住了。“这……大海捞针。而且就算找到了,时隔百年,他们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姜芸的语气异常坚定,“如果绣谱真的被他们守护了下来,那一定还在秦家。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责任,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深夜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动了她的发丝,也吹散了心头的些许阴霾。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着,枝干虬劲,像一只伸向天空的手。
“他们有他们的律师团,有他们的财团,有他们伪造的历史。”姜芸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但我们有我们的。”
她转过身,看着陈嘉豪,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我们有指尖的记忆。”
“这记忆,不仅在绣娘们的手里,也在那些守护了它一代又一代的普通人家里。它可能藏在一本发黄的族谱里,可能藏在一件从不示人的旧物里,可能藏在一位老人含糊不清的叮嘱里。”
“我们去找。哪怕翻遍整个苏州,我们也要把它找出来。”
陈嘉豪看着眼前的姜芸,她瘦削的肩膀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但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镜头前,平静说出那句誓言的女人。
他知道,她没有被打垮。
她只是,在废墟之上,重新找到了战斗的武器。
“好。”陈嘉豪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立刻让人去查苏州的老户籍,还有所有姓秦的家族族谱。无论花多大代价,一定把线索给你找出来。”
姜芸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走回绣绷前。
她拿起了绣针。
针尖在灯光下,闪过一点寒芒。
她没有继续绣那幅《姑苏繁华图》,而是在一个新的绣绷上,铺开了一块素净的绸布。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陈嘉豪给她看的那张“锦绣阁”的老照片。然后,她凭着记忆,一针一线,将那座雕花的门楼,将那三个模糊的“锦绣阁”字样,绣在了绸布上。
她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每一针,都稳得像磐石。
她不知道绣谱在哪里,也不知道秦家的后人身在何方。
但她知道,从这一针开始,她就要把被偷走、被埋葬的历史,一针一线,重新找回来。
这,将是她的反击。
也是苏绣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