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日功夫,一份墨迹未干,按着鲜红手印的详细状纸,便由钮祜禄讷亲亲手呈递到了养心殿的御案之上。
雍正仔细翻阅着,上面将淑嫔身边宫女雨蒙如何利诱,常喜如何传递,信函内容为何,皆记录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
他看完,将状纸轻轻放下,抬眼看向下方垂手恭立的年轻侍卫。
殿内烛火通明,映着讷亲年轻却沉稳的面容。
“效率很高。”雍正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绪,“像你父亲。”
讷亲躬身,姿态恭谨而沉静:
“皇上天恩,微臣年少德薄,唯恐有负门楣,唯有竭诚尽力,以效犬马。”
“嗯,”雍正微微颔首,似在回忆,“额亦都公乃开国元勋,你祖父遏必隆亦是辅政重臣,至于你父亲尹德,统领禁卫,宿卫宫禁,向来是朕的股肱。你钮祜禄一族,世代于国朝确是有不世之功。”
“皇上隆恩,族中上下感念五内。”
讷亲的回答愈发谨慎,“微臣唯有时刻自省,恪尽职守,方能不负皇恩,不辱先人。”
这个年轻人,有胆识,有手段,懂得分寸,更难得的是身负如此显赫家世,却能不骄不躁。
正是雍正此刻需要培植的新锐。
“很好。”雍正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差事办得不错。”
他略一沉吟:“即日起,授你为銮仪使,仍在御前行走。另,命你在办理军机处行走,参赞机务。”
銮仪使,掌皇帝仪仗、护卫导从,虽品级不算顶尖,却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地位清贵显要。
而后者,更是重中之重的要害之地。
这 “办理军机处” ,正是雍正因西北战事吃紧,为高效处理繁剧军报而新近特设的核心机构,权柄日重,非绝对心腹不得入内。
其地位超然,权力日重,能在此“行走”,意味着正式踏入了最核心的决策圈层。
虽为“学习”,却已是无上的荣宠和机遇。
“微臣叩谢皇上天恩!定当竭尽驽钝,不负圣望!”讷亲郑重叩首。
“起来吧。”雍正抬手,“西北战事正紧,军机处初立,诸事繁杂,正需得力之人。你好生学着,用心办事。”
“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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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宫。
淑嫔乌拉那拉毓秀坐立难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常喜一去不返,音讯全无,这诡异的寂静比任何坏消息都更令人恐惧。
“再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还能凭空蒸发了不成!”她声音尖锐,带着难以掩饰的气急败坏。
心腹宫女雨蒙也是满面愁容:
“娘娘,已经多方打探了,常喜家中无人,平日往来之处也寻不见踪影,就像是……就像是真的人间蒸发了一般。”
“人间蒸发?”毓秀喃喃重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在这紫禁城里,能让一个人悄无声息消失的力量并不少。
可是最可怕的……
次日清晨,景仁宫请安。
淑嫔强撑着精神,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象。
皇后端坐上首,依旧是那副母仪天下的雍容姿态,只是看向淑嫔时,那目光深处掠过一丝冷意。
请安将毕,众人散去。
乌拉那拉毓秀本惴惴不安地走着,期待着回宫能听见下人来禀的好消息。
忽见一旁的祺嫔瓜尔佳文鸳忽然用绢帕掩了掩唇角,笑道:
“淑嫔妹妹这是怎么了?瞧着脸色这般难看,可是昨夜没歇好?”
她语带关切,眼神却满是看好戏的戏谑,“也是,这宫里近来事儿多,西北战事吃紧,皇上忧心国事,难免冷落了后宫。不过姐姐素来得脸,想来……应该不是因为惦记着什么不该惦记的,才这般心神不宁吧?”
这话夹枪带棒。
乌拉那拉毓秀猛地抬头看向祺嫔,对方却只是骄矜地抬着下巴,眼神里的挑衅毫不掩饰。
她知道,祺嫔不过是马前卒,其背后,定然是那个惯会装柔弱、使阴招的柔妃在指使。
她猜测自己是暴露了,只是不知暴露了多少,皇上……又知道了多少?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直接的刑罚更令人煎熬。
她不愿与祺嫔多费口舌,冷着脸走了。
祺嫔那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强装的镇定。
回到延禧宫,她挥退众人,独自在殿内来回踱步。
她想起甄嬛。
甄嬛甚至已经被送去和亲,人都行至大漠,可一旦被诊出怀有龙裔,皇上不也立刻回心转意吗?
皇嗣,是天家最看重的东西。
可是她一碗碗的催孕的苦药汁子喝下去,竟没有一点动静!
只要她也能怀上皇嗣,看在孩子的份上,皇上或许就能原谅她之前的一时糊涂!
什么泄露军机,什么窥探圣意,在皇嗣面前,都可以被淡化,被遮掩过去!
冷静下来后。
她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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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讷亲擢升銮仪使,兼在办理军机处行走的消息,安陵容唇角不自觉便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如今二人在一条船上,他步步高升,总归是好事。
可这笑意,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便笑不出来了。
准噶尔战事吃紧,军机处昼夜灯火通明。
讷亲别说来长春宫,便是连规定的休沐也一并取消了。
一连数日,音讯全无。
起初的欣慰,渐渐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烦闷取代。
安陵容心里啐了一口:
没良心的东西!升了官,便没影了?!
可转念一想,他如今忙碌,不也正是为了能接甄嬛回宫吗。
罢了,也是在别处出力。
她这般安慰着自己。
又过了几日,夜里忽然飘起细雪,簌簌落落,覆盖了宫闱。
安陵容早已歇下,寝殿内只余一盏守夜的长灯,光线昏蒙。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极轻微的响动,随即是寒玉一声短促的低呼,又立刻戛然而止。
寒玉本在守夜,正瞌睡着,被窗户翻进来的这位吓了一跳。
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她便自觉揣着自己的枕头和垫子出门回自己房间睡了。
见怪不怪。
讷亲站在床边,借着微弱的光线凝视她恬静的睡颜,连日奔波的疲惫仿佛瞬间消散。
他动作极轻地脱下沾染了雪粒与寒气的厚重貂皮大氅,只着中衣,在烧得正旺的鎏金火盆边,仔细地将周身都烤得暖融融的。
这才起身,极其小心地掀开锦被一角,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