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漕岸的风清月明,并未能驱散凌云鹤心头积压的沉重。皇城赐宅的安静,反而成了梳理纷繁线索的最佳场所。窗外的蝉鸣聒噪,更衬得书房内落针可闻。灯下,凌云鹤与伤势初愈、面色仍显苍白的裴远对坐,中间摊开的,正是那几本自蛇蟠岛密室夺回、浸染着血与火气息的账册,以及西厂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寥寥数页却字字千钧的情报摘要。
“先生,蛇蟠岛虽破,孙霸伏诛,然其军械来源,尤其是那威力惊人的黑火油,绝非岛上所能自产。”裴远指着账册上一行行关于“南洋火油”、“闽浙海商”的记录,声音低沉,“还有这些巨额的‘暗股分红’,流向那‘金龙先生’……这背后,定然还有我们未曾触及的巢穴。”
凌云鹤微微颔首,指尖划过账册末尾几页,那里记录着数次大规模军械交割的最后去向,并非直接运往白莲教控制区,而是几个语焉不详的代称与坐标。“‘鬼市’、‘渊薮’、‘归墟’……这些名字,透着诡谲与险恶。结合西厂送来的这点东西,”他拿起那几张薄纸,上面只有零星几句关于“外海有岛,形如恶鳌,吞吐黑烟,非善地”、“旧港遗民,操舟诡秘,常匿行踪”的记载,“看来,孙霸并非终点,他只是一个巨大的中转枢纽。真正的源头,或者说最终的转运基地,藏得更深,在这茫茫外海之上。”
他的目光投向书房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标注却颇为简略的沿海舆图。东海之外,岛屿星罗棋布,大多只是一个个模糊的黑点与名称。“西厂的情报能力,汪直只肯透露这些边角料,是力有未逮,还是……仍在试探,或者借我等之手,去碰他们不敢轻易触碰的存在?”凌云鹤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
裴远起身,走到舆图前,仔细审视着那些陌生的岛屿名称与大致方位。“先生,若依账册所载交割时间与航程估算,再结合西厂提到的‘形如恶鳌’、‘吞吐黑烟’之特征,符合条件的外海岛屿,不会超过三处。其一,琉球以东的‘黑礁屿’,传闻暗礁密布,舟船难近;其二,澎湖东南的‘雾隐岛’,常年海雾笼罩,方位难辨;其三,”他的手指点向舆图最边缘,一个几乎要被墨水晕开的小点,“便是这‘孽龙潭’,名号最凶,传闻最多,说是岛周有恶涡,能吞千石大船,且时有不明黑烟升起,被渔民视为绝地。”
“孽龙潭……”凌云鹤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名字倒与那‘烛龙’、‘金龙’颇为呼应。西厂情报中‘吞吐黑烟’,与那特殊火油燃烧之象,或有关联。而‘渊薮’、‘归墟’这等称谓,也与此地凶名相符。”他沉思片刻,“裴远,你即刻通过江湖渠道,尤其是那些常跑外海、熟悉偏远航路的船老大、老舵工,不惜重金,搜集所有关于这三处岛屿,尤其是‘孽龙潭’的传闻、水文、潮汐、乃至近期有无异常船只往来的消息。记住,务必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明白!”裴远领命,眼中重现锐气,虽伤体未愈,但追查真凶的信念支撑着他。
接下来的数日,凌云鹤闭门不出,如同老僧入定,将所有线索在脑中反复拼凑、推演。他对照账册上那几笔最大的军械流出记录,与西厂提供的、关于沿海卫所异常调动、某些勋贵名下海船频繁出入特定海域的零星信息进行交叉比对。一条若隐若现的航线,逐渐在他心中清晰起来——自闽浙某处隐秘私港出发,避开主要航道,借助复杂水文与恶劣天气掩护,最终消失在“孽龙潭”大致方向。
而裴远那边也陆续传回消息。黑礁屿与雾隐岛虽也险恶,但近年间并无大规模、有组织的船只频繁往来迹象。唯有“孽龙潭”,数个不同来源的江湖老舵工都提及,近一两年,确有不挂旗号、形制古怪的大船,在特定时节(往往与账册记录吻合)出没于其附近海域,且那些船只吃水极深,显然载有重物。更有胆大的渔民曾在远处望见,岛上并非全然死寂,偶有灯火,且地形险峻,唯有一处背风的狭窄湾口似乎可以泊船,但水下暗礁犬牙交错,非熟悉水道者绝难靠近。
“湾口险峻,暗礁密布……这倒是一处天然的屏障。”凌云鹤听着裴远的回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岛上若有守军,必以此为门户,重兵布防。强攻,难如登天。”
“先生,西厂那边……”裴远提醒道,“汪直既然指引我们方向,是否也会提供更详细的布防情报?总不能真让我们以血肉之躯去填那龙潭虎穴。”
凌云鹤冷笑一声:“汪直?他是在下一盘大棋。给我们线索,是借刀杀人,清除异己(或许那岛上也有他西厂的对头),或是借此窥探‘烛龙’虚实。至于详细的布防图?他若真有,恐怕也不会轻易交出。他在等,等我们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或者……被逼到绝境,不得不更依赖他西厂的力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在夜风中摇曳的古槐,声音低沉却坚定:“不过,他低估了我们。没有西厂的详图,我们便自己探!没有官军的支援,我们便借江湖之力!这‘孽龙潭’是龙潭也好,是虎穴也罢,既然它可能是‘烛龙’敛财、资敌的最终巢穴,是危害江山社稷的毒瘤根源,那么,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等亦要闯上一闯!”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裴远:“目标,基本可以锁定这‘孽龙潭’了。接下来,便是如何打造一把能刺入这魔窟心脏的利刃。裴远,召集可靠人手、筹措船只物资之事,需加快进行。同时,我们必须设法,在行动之前,尽可能摸清那湾口的水文与岛上布防的虚实!”
孤岛的迷雾,在凌云鹤抽丝剥茧的探寻下,虽未完全散去,但那狰狞的轮廓,已然隐约浮现于惊涛骇浪之外。一场直捣黄龙的艰险征程,即将在这无声的谋划中,拉开血色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