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秋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无力感,穿透淮安府衙囚室窗棂上厚厚的窗纸,在室内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更添几分窒闷。
沈福的遗体已被裴远设法移至他处暂匿,室内只余下那挥之不去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与窗外骤然加剧的喧嚣形成刺对比。
“听说了吗?钦差凌云鹤跑了!”
“跑了?不是被吴大人软禁在府衙吗?”
“千真万确!昨夜有人劫狱,杀了看守,带着那姓凌的和他那侍卫跑了!如今城门都戒严了!”
“我的天爷!这是畏罪潜逃啊!看来勾结漕帮、私贩军械的罪名是坐实了!”
“可不是嘛!朝廷的海捕文书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议论声、惊诧声、兵丁跑动呼喝声、马蹄踏过青石板的脆响,如同沸水般从墙外不断涌入。囚室之外,整个淮安城仿佛一锅骤然烧开的滚水,彻底沸腾起来。
裴远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指节发出咯咯声响。他看向依旧沉静坐于榻上的凌云鹤,低吼道:“先生!他们…他们这是栽赃陷害!明明是他们昨夜设伏欲致我们于死地,如今反倒诬我们杀人越狱!”
凌云鹤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那些厚重的墙壁,看到外面那场精心策划的闹剧。“贼喊捉贼,自古皆然。他们需要一个我们‘必须死’的理由,杀人越狱,畏罪潜逃,正是最合适的罪名。如此一来,无论日后是死是活,这勾结漕帮、私贩军械的污名,便算是扣实了。”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步。对方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之狠绝,恰恰说明那本沈福用性命护送的秘账,击中了他们的要害!
“那我们……”裴远心急如焚,如今他们身背重罪,可谓百口莫辩。
正在此时,那扇紧闭的房门再次被粗暴地推开。吴永年去而复返,脸色因愤怒(或是兴奋)而涨得通红,他手中高举着一卷刚刚送达、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形:
“凌云鹤!裴远!尔等的好日子到头了!”他猛地将公文展开,厉声诵读,“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奉旨核定:原钦差巡察使凌云鹤,身负皇恩,不思报效,反勾结匪类,私贩盐铁军械,罪证确凿!更兼杀人越狱,罪加一等!着即革去一切职衔,削籍为民,海内通缉!其同党裴远,一并缉拿!有擒获或告密者,赏银千两!窝藏包庇者,以同罪论处!此谕!”
这便是正式的海捕文书!效率之高,远超寻常,可见朝中推动此事者能量之大,决心之狠。
念罢,吴永年志得意满地收起公文,阴冷的目光扫过凌云鹤:“凌大人,哦不,凌云鹤!如今你已是朝廷钦犯,这府衙,可是留你不得了!来人!将这二人拿下,打入死牢!严加看管!”
他身后如狼似虎的兵丁一拥而上。
“谁敢!”裴远怒目圆睁,横刀身前,气势勃发,竟骇得那些兵丁一时不敢上前。
“裴远。”凌云鹤终于站起身,轻轻按下了裴远持刀的手臂。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衫,目光淡然地看向吴永年,“吴知府,好手段。只是,这通缉令易下,只怕…日后想收,就难了。”
他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让吴永年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寒意。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拿下!”
兵丁们再次涌上,这次裴远未再阻拦,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仿佛要将他们的样貌刻入骨髓。
镣铐加身,沉重而冰冷。
凌云鹤与裴远被押解着,走出这间囚禁他们数日的厢房,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廊庑,向着府衙深处那阴森潮湿的正式牢狱而去。沿途所遇衙役、兵丁,无不投来或鄙夷、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
“看什么看!这就是勾结漕帮的钦犯!”
“呸!枉读圣贤书!”
“那侍卫看着挺凶,原来也是个助纣为虐的!”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裴远牙关紧咬,额角青筋跳动,却因凌云鹤之前暗中示意,强忍着没有发作。凌云鹤则始终面无表情,步履从容,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恶意,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经过府衙正堂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面“明镜高悬”的匾额,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真正的囚笼,或许并非这高墙铁窗。
当他们被粗暴地推入阴暗潮湿、散发着霉烂与绝望气息的死囚牢房,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彻底隔绝。
黑暗中,裴远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石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先生!难道我们真要在此引颈就戮?”
凌云鹤靠墙坐下,镣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适应着牢房内黑暗的光线,缓缓道:“他们不会让我们活着到京城的。”
裴远心中一凛:“先生是说…他们会在押解途中…”
“杀人灭口,是最好的选择。”凌云鹤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这死牢,不过是暂歇之所。真正的杀局,在路上。”
他微微侧首,似乎在倾听牢房外远远传来的、规律而沉重的巡逻脚步声。
“裴远,”他低声道,“沈福用命换来的账册,绝不能落入他们手中。而我们…也不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他的话语中,没有丝毫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断。
“我们需要一场‘意外’。”凌云鹤的目光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牢房之外,淮安城的大街小巷,官府衙役敲着铜锣,将新鲜出炉、墨迹未干的海捕文书张贴于各处城门、市集要道。文书上,凌云鹤与裴远的画像虽略显粗糙,但神韵依稀可辨,其下“革职查办”、“海内通缉”、“赏银千两”等字眼,触目惊心。
百姓围拢观看,指指点点,唏嘘有之,唾骂有之。昔日奉旨查案的钦差,转眼已成朝廷通缉的要犯。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随着南来北往的客商、信使,迅速传遍江淮,乃至向着更远的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风波恶,浪涛急。一张无形的、名为“朝廷法度”的巨网已然撒下,而网中的困龙,却在最深的黑暗里,磨砺着爪牙,静待那挣脱樊笼、搅动风云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