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归来的凌云鹤与裴远,如同将两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虽未激起滔天巨浪,但那扩散的涟漪,却已悄然触动了湖底蛰伏的巨鳄。京城表面依旧维持着案结之后的宁静,但暗地里的目光,却愈发聚焦在这两个刚刚“勘验古迹”归来的人身上。
凌云鹤深居简出,几乎闭门谢客,整日不是临摹那幅《秋山问道图》,便是伏案书写着什么,俨然已将“奉旨静养”贯彻到底。裴远则每日准时前往锦衣卫衙门点卯,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卷宗,与新同僚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副勤勉履职、心无旁骛的模样。
然而,该来的试探,终究是躲不掉的。
这日清晨,裴远刚在镇抚司衙门的直房内坐定,便有下属来报,称东厂提督太监尚铭尚公公,遣了一位姓钱的掌刑千户过来,说是有些关于京畿防务文书往来上的小事,需与裴镇抚核对一下。
裴远心中顿时一凛。东厂与锦衣卫虽有职能重叠,但日常文书往来自有定例,何须劳烦一位掌刑千户亲自前来,还是尚铭直接派遣?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立刻收敛心神,面色平静地吩咐:“请钱千户进来。”
不多时,一位身着东厂番役头目服色、面色白净、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太监,在一名小宦官的陪同下,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此人便是钱禄,尚铭的心腹之一,以手段狠辣、心思缜密着称。
“裴镇抚,冒昧打扰了。”钱禄拱了拱手,语气倒是客气,但那笑容总让人觉得皮里阳秋。
“钱千户客气了,分内之事,何谈打扰。”裴远起身还礼,请其落座,吩咐人看茶。
钱禄并未立即谈及所谓的“文书核对”,而是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裴远这间不算宽敞的直房,落在墙角那盆长势不错的兰草上,啧啧赞道:“裴镇抚真是雅致之人,这兰草养得极好。不像咱们东厂那地方,整天一股子烟火血腥气,养什么死什么。”
裴远微微一笑,应对得体:“千户说笑了,不过是闲来无事,聊以自娱罢了。厂卫职责所在,风气自然不同。”
寒暄几句后,钱禄才仿佛刚想起正事般,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道:“是这样,近日核查往来文书,发现去岁有一批关于西山几处皇家苑囿年久失修的呈报,似乎与贵卫这边归档的记录有些细微出入。尚公公吩咐下来,让咱们仔细些,免得日后对账出了岔子,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故此特来请教裴镇抚。”
裴远接过文书,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确实是关于西山苑囿修缮的例行公事,时间、地点、事项都看似无误。但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对方抛出的一个引子。
“有劳千户亲自跑这一趟。”裴远将文书放下,神色如常,“此类文书,按例皆由经历司归档。待我查核一下底档,若有出入,定当及时知会贵厂。”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事情推给了下面的具体经办部门。
钱禄呵呵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话锋却悄然一转:“说起来,裴镇抚前几日奉旨随凌先生前往西山勘察前朝遗迹,倒是巧了,去的正是这片区域。不知可曾留意到那些苑囿现今状况如何?若是破损得厉害,咱家也好顺便报上去,看看是否需提前安排修缮,免得误了事。”
真正的试探,来了。
裴远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回忆之色,答道:“回千户,我等此行,奉旨主要是勘察前朝别馆的建筑布局,以资宫防借鉴。于本朝苑囿,只是途经,未曾细看。依稀记得,似乎有些围墙确有残破,但具体情形,不及详察。凌先生一路专注于测量记录古迹,我等随行护卫,亦不敢分心他顾。”
他这番话,紧扣“奉旨勘察防火遗迹”的主题,将自己和凌云鹤的行动限制在公务范围之内,合情合理。
钱禄目光闪烁,似是不经意地追问:“哦?凌先生真是尽心竭力。不知可有何惊人发现?咱家听说,那望云亭一带,景致颇为奇特?” 他提到了“望云亭”,语气随意,眼神却紧紧盯着裴远。
裴远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平静:“望云亭确实地势险要,视野开阔。凌先生主要考察了其建筑结构与山势的结合,认为其对研究高台建筑的防风防火颇有价值。至于景致……当时山中雾气弥漫,未能看得真切,只觉苍茫一片。”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学术研究,并用“雾气弥漫”模糊了可能存在的细节。
钱禄见裴远应对得滴水不漏,笑了笑,不再追问具体细节,转而叹道:“凌先生大才,于细微处见真章,令人佩服。只是这西山深处,毕竟荒僻,听说早年还有些不太平的传闻。二位此行,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托陛下洪福,一路平安。”裴远简短回答,不欲多言。
钱禄又东拉西扯了几句闲话,这才起身告辞,临走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笑道:“瞧咱家这记性,尚公公还让咱家带句话给裴镇抚,说凌先生与裴镇抚此番辛苦,改日得闲,东厂这边略备薄酒,还请赏光一叙。”
“尚公公厚意,卑职与凌先生心领了。只是凌先生尚在静养,卑职亦恐公务缠身,恐难赴约,还望千户回禀尚公公,多多见谅。”裴远婉拒得十分得体。
送走钱禄,裴远关上房门,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尚铭的试探,虽然被他有惊无险地挡了回去,但这无疑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东厂对他们西山之行的关注,远超寻常。那个钱禄,句句不离西山,字字暗藏机锋,尤其是对“望云亭”的提及,绝非偶然。
他立刻以密法将今日之事传讯给了凌云鹤。
凌云鹤接到消息时,正在临摹一幅山水。他放下笔,看着纸条在烛火上化为灰烬,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尚铭这条老狐狸,果然嗅到味道了。”他低声自语,“他不敢直接动我,便从裴远那里旁敲侧击。望云亭……看来,我们虽然小心,但行踪并未能完全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东厂在西山,恐怕也有眼线。”
这次试探,虽未露破绽,却也提醒凌云鹤,京城绝非安全之地。东厂、西厂,乃至可能存在的“烛龙”耳目,都像一张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静养的日子,恐怕没那么平静了。”凌云鹤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在寒风中摇曳的老树。尚铭的试探只是开始,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多、更隐蔽的招式。而他们,必须在这暗流涌动的漩涡中,保持绝对的冷静与警惕,才能在这盘杀机四伏的棋局中,寻得一线生机。真正的较量,从他们踏回京城的那一刻,就已经无声地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