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药库暗档
夜色如墨,将宫闱重重吞噬。自冷宫荒苑那惊鸿一瞥的窥探者后,凌云鹤与裴远并未急于追击。敌暗我明,贸然深入那片未知的废弃殿群,绝非上策。那黑影的出现,反倒像是一种无声的印证——他们的调查方向,已然触及了那潜伏暗处的毒蛇的七寸。
“药库。”凌云鹤步履匆匆,声音在空寂的宫巷中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李院判的反应,那枚金属片,皆指向旧案。若当前之事与‘红丸案’余毒有关,太医院药库必有蛛丝马迹。下毒者能长期精准污染贵妃药材,其对药库运作、药材流转必定了如指掌。”
裴远无声颔首,身形如魅,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暗桩的角落。方才那黑影虽遁走,却如同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道无形的警讯,令这深宫之夜更添杀机。
太医院药库位于紫禁城东南一隅,虽是重地,夜间却只留两名老吏值守。凌云鹤手持御赐令牌,畅通无阻。浓重而复杂的药气扑面而来,成千上万的药材抽屉从地面直抵穹顶,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仿佛无数藏匿秘密的方格。
值夜的老吏听闻动静,忙不迭迎出,听得凌云鹤要查验近半年尤其是贵妃用药所涉药材的入库档案,虽面有难色,却不敢违逆,只得引二人至侧旁一间满是尘灰的档房。
“凌大人,所有药材入库记录、验收单具皆在此处。”老吏指着几大排高及屋顶的木质档架,语气带着常年与故纸堆打交道的沉闷,“按年月及药材品类归档。贵妃娘娘宫中用药,皆取自上品库,记录在那边的朱漆柜中。”
灯光如豆,将三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密密麻麻的档案册上。凌云鹤与裴远即刻动手,于那朱漆柜中取出厚厚几册记录,逐页细细翻阅。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灯笼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老吏因困倦而压抑的哈欠声,构成了这深夜档房内唯一的声响。
时间在指尖流逝,窗外夜色愈发深沉。凌云鹤眉宇紧锁,目光如梳,掠过一行行墨迹,登记着药材名目、产地、数量、入库时间、经手吏员签名画押……看似条理分明,严整有序。
然而,当他的指尖划过一页记录着“远志”、“茯神”(正是贵妃安神汤剂中被污染的那两味药)的入库清单时,动作骤然顿住。那页墨迹,似乎比前后页要略新一些?并非明显,若非在灯下特定角度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他不动声色,将前后几页逐一比对。是了,这一页纸张的微黄程度、墨色的沉淀感,与前后页确有极其细微的差异。仿佛这一页……是后来重新誊写替换过的?
“老先生,”凌云鹤声音平静,唤那在一旁打盹的老吏,“这批‘远志’与‘茯神’,乃是三个月前入库,记录在此。当时负责验收的,是哪位吏员?”
老吏揉揉昏花老眼,凑上前看了看那签名:“哦,是宋录事。宋康。他在咱们药库干了十几年了,是老手,一向稳妥。”
“宋录事如今可在?”凌云鹤追问。
“宋录事?”老吏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他……约莫一个多月前,忽然就告老还乡了。走得还挺急,说是老家亲戚发了财,接他去享福了。”
凌云鹤与裴远目光瞬间交汇!时间点如此巧合!正是在贵妃病征初显、尚未爆发之时!
“告老还乡?”凌云鹤语气依旧平淡,却带上了无形的压力,“可有留存籍贯地址?本官或许有事需咨询于他。”
“有是有……在吏房的档案里应当记着。好像是……京畿往北,涿州一带?”老吏努力回忆着,旋即又摇摇头,“不过,他走后没多久,好像听人嚼舌根,说他家那亲戚不是在涿州,像是在更北边的什么地方做生意……”
“更北边?”凌云鹤的心猛地一沉。北边!染坊地下那两名管事提及的“北边来的货”!
“是哪个同僚提及的?可否请来一问?”
老吏面露难色:“这……都是私下闲聊,过去这么些时日,怕是没人记得清了。况且……宋录事走后,他经手的好些旧档,好像也都……重新整理过一番。”他说到最后,声音渐低,似乎也察觉出些许不对劲,却不敢深想。
凌云鹤不再多问,示意裴远将那份记录有“远志”、“茯神”的档案单页取出。他将灯笼凑近,几乎贴着纸面,一寸寸仔细审视那签名与墨迹。
有了先入为主的怀疑,再看那“宋康”的签名画押,果然发现异常!那签名笔画,在收尾处似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顿挫,与前后页其他经手吏员流畅自然的签名相比,透着一股模仿的生硬感。尤其在那画押的墨迹边缘,似乎……有一丝几乎难以分辨的刮擦痕迹?
并非直接刮去字迹,而是有人试图用极精细的手法,修饰覆盖掉原有的墨迹,再重新描摹填写!因用的是同色墨,又手法高明,仓促间几乎天衣无缝。但若凝神细察,在灯下变换角度,那被覆盖处的纸张纤维略有损伤,墨色亦因叠加而略显深浓淤积。
“偷梁换柱。”凌云鹤指尖点在那微不可察的瑕疵处,声音冷彻,“有人篡改了入库记录。原有的验收记录或许已被销毁,这一页,是后来伪造补上的。为的,就是掩盖那批被动了手脚的药材入库的真相!”
裴远眸光锐利如刀:“宋康告老,绝非巧合。或是被收买封口,或是……已被灭口。”
档房内空气骤然凝固,寒意刺骨。那老吏早已吓得面色发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所有线索在此刻交织成一张狰狞的网——宫内持续的投毒、冷宫的装神弄鬼、染坊地下的军械、来自北方的神秘货物、如今药库档案的巧妙篡改、以及关键吏员的离奇消失……这绝非一人一时所能为,必然有一个组织严密、能量巨大、且对宫廷内部运作极为了解的势力在背后操控!
“影先生……”凌云鹤低声吐出这个代号,目光再次落在那伪造的签名上。能够如此精准地操控药库档案,其对太医院的渗透,恐怕不止一个宋康。
他猛地合上册页,声音斩钉截铁:“立刻核查所有与宋康同期当值、或可能知晓其事的吏员!尤其是,在他离宫前后,有何异常举动,与何人有过接触!还有,查清他究竟去了何处!”
“是!”裴远应声,身影瞬间没入档房外的黑暗中,行动如风。
凌云鹤独自立于如山如海的档案架前,灯笼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缓缓拿起那页致命的档案,指尖能感受到那细微的刮擦痕迹,如同触摸到阴谋那冰冷而狡猾的脉络。
对手狡猾如狐,狠辣如狼,且已在宫中经营多年,根须深植。每一次探查,都如同在深渊边缘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这枚被精心掩盖、却终究未能天衣无缝的刮痕,就像黑暗中的第一道裂缝。光,终将由此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