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浊流寻踪
张府书房内的烛火,将凌云鹤的身影投在粉壁上,摇曳如鬼魅。窗外夜风呜咽,更衬得室内死寂沉沉。张焕面上那抹凝固的诡笑,在昏黄光线下愈发显得刺目惊心。
凌云鹤静立片刻,眸光沉静,将方才所获——那嵌有异砂的指甲缝土、沾染朱红异彩的端砚碎屑、写满惶惑西域文字的废纸以及那点未干的邪异火漆——一一妥帖收于随身皮囊中的不同隔层。每一件证物皆微末,却重若千钧,似能压垮王朝的一角。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具曾位居礼部主事之尊、如今却沦为谜案注脚的尸身,转身,推门而出。
裴远正按刀肃立门外,面色凝重如铁,见凌云鹤出来,即刻迎上。
“如何布置了?”凌云鹤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庭院中的压抑。
“已遣得力人手,将波斯邸暗中围定,鸟雀难飞。另已派人去寻可靠的通译。”裴远语速极快,“先生,那张大人……”
“亦是‘极乐散’所致,然凶手手段更为刁钻,以细针注入,几无痕迹。”凌云鹤打断他,语气冰冷,“其死前,正受那‘穆先生’胁迫,‘期限将至’,恐涉及旧日亏心之事。其命案,绝非简单灭口。”
裴远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怒火更炽:“这帮孽障!”
“怒无用。”凌云鹤步履不停,向府外行去,“乔八爷招供之‘漕运总督衙门’特批‘免检铜符’,乃关键所在。能动用此权者,衙门内不过寥寥数人。此刻衙门应已下钥,然档案文书,必有存底。”
“先生欲夜探漕运衙门?”裴远一惊,“此乃重地,守备森严,若被察觉……”
“非是夜探。”凌云鹤目光锐利,已至府门翻身上马,“我等持钦命令牌,正大光明,此刻便去调阅近年所有特批‘免检’文书存档!我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敢批下这通往地狱的通行符!”
夜深人静,漕运总督衙门早已大门紧闭,唯有门前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晃动,映照着石狮威严却沉默的身影。
凌云鹤与裴远率数名缇骑策马而至,马蹄声在空旷的街巷格外清脆。值守的军士见状,厉声喝问:“何人夜闯重地!”
凌云鹤亮出玄铁令牌,声沉如水:“钦命查案,急务在身,即刻开启仪门,唤值夜书吏前来,调阅档案!”
令牌如山,军士不敢怠慢,急忙开门通传。
不多时,一名睡眼惺忪、衣冠不整的主事慌慌张张迎出,听闻要调阅“免检”批文存档,面露难色:“凌大人,非是下官推诿,此类档案皆归刘郎中直管,锁于机要房内,下官……下官也无权提取啊……”
“刘郎中?”凌云鹤捕捉到名姓,“可是刘瑾刘郎中?”
“正是……”主事低头应道。
“本官持有圣上钦命,如朕亲临!莫说是刘郎中直管,便是督公大人的案卷,亦需调阅!”凌云鹤语气陡然严厉,“即刻带路!若有延误,以同谋论处!”
那主事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多言,连忙取来一大串钥匙,引着众人深入衙门内部。
机要房内卷帙浩繁,充斥着墨香与旧纸的气息。在凌云鹤的紧盯下,主事颤巍巍地找出近三年的“特批免检货物”存档册簿,厚厚几大摞,堆于案上。
凌云鹤与裴远立刻埋头翻阅。烛火通明,映照着两人专注而冷峻的面容。册簿之上,记录着每一次特批的时间、船号、货物种类(多是模糊的“军需”、“贡品”、“特料”)、数量、目的地以及最关键的一—批核官员签押与铜符编号。
一页页翻过,多是寻常公务。时间一点点流逝。
忽然,凌云鹤的手指停在了一页记录上。裴远立刻凑近。
那记录日期正在数月之前,船号模糊,货物种类竟标注为“药材残渣”,数量“柒佰斤”,目的地“扬州”。批核官员签押,赫然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刘瑾!而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备注的铜符编号,与今日从河中捞起的那一枚,完全吻合!
“刘瑾!”裴远低呼,“竟是此人!”
凌云鹤目光冰冷,继续飞速翻阅。很快,又发现数条类似记录,时间或早或晚,货物名称或为“矿砂”、或为“陶土”,目的地有扬州、苏州、甚至更远的广州,批核者皆为刘瑾!所用铜符编号虽不同,却皆属特批序列!
“不止一次!是一条长期稳定的黑线!”裴远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凌云鹤不语,目光却落在那些批核日期上,眉头渐渐锁紧。他发现,这些记录的日期,似乎与某些特定时间点隐隐对应……他猛地起身,走向另一排档案架,快速抽出一本《漕运汛期水文录》。
对照翻阅之下,他眼中寒光乍现!
“裴校尉,你看!”他指着记录,“这些特批运输,皆刻意避开漕运繁忙汛期,选择水流相对平缓却监管易松懈的平枯水期!且目的地皆是商贸繁华、易于散货之处!其计划之周详,绝非刘瑾一区区郎中能独自掌控!其背后,必有更高层级者指点,甚至……可能整个漕运衙门,都已烂了一片!”
裴远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若真如此,这“影堂”能量之大,简直骇人听闻!
“立刻!”凌云鹤合上册簿,声音斩钉截铁,“控制机要房,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不得触碰这些档案!裴校尉,你亲自带人,去‘请’刘瑾刘郎中过来问话!要快,要隐秘!”
“是!”裴远抱拳,眼中厉色一闪,即刻点人离去。
凌云鹤独自立于森森案卷之间,烛火将他身影拉得极长。他环视这间代表着帝国漕运命脉枢纽的机要之地,目光所及,那一卷卷册簿仿佛不再是纸张,而是无数艘航行在黑暗运河上的鬼船,满载着毒散与阴谋,驶向帝国的膏腴之地。
水运命脉,竟为毒药张目?朝堂衮衮诸公,几人清白?
他缓缓握紧了拳,指尖冰凉。此案至今,已非寻常刑名,实乃刮骨疗毒,关乎国本!
窗外,传来四更的梆声,悠长而冰冷,仿佛在为某个时代敲响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