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墨迹疑云
吴德明被缇骑严密护送回寓所,仍惊魂未定,蜷缩于榻上,时而喃喃自语,时而蒙头颤抖。凌云鹤令郎中为其煎服安神汤药,又派专人看护,方才稍得喘息。
裴远那边调查亦有了结果,回报时面色沉峻:“先生,查到了。四年前户部确有一刘姓账房,名刘全,于成化七年九月初五夜间,被发现在自家房中‘自缢’身亡。当时顺天府勘验,结论为‘因账目差错,恐遭责罚,忧惧自尽’,草草结案。其家眷早已离京,不知所踪。”
“自缢?”凌云鹤冷笑,“时机如此巧合,恰在发现账目问题欲告发之时?吴德明所言恐非虚妄。”
他踱步至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本从户部丙字库房带出的《成化七年黄河决口郑州段工粮药械收支细录》上。烛光下,册页泛黄,那些涂改的墨迹与撕毁的残痕,如同无声的控诉。
“刘全之死,关键必在那批‘萝蕈’药材的最终去向账目上。”凌云鹤指尖点着那缺失的五页处,“账目虽毁,然户部钱粮流转,岂会无迹可循?既走明账,必有副本、票拟、勘合留存。彼辈能毁一处,岂能尽毁所有?”
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裴校尉,你可知户部档案,除正本存入部库外,重要文书皆需誊抄副本,送交何处?”
裴远略一思索,答道:“据闻是送缴南京户部后湖黄册库备份存底?或是……送通政司司务厅收贮?”
“通政司司务厅,职掌收发本章,伺候题奏,凡经手题本、奏本,皆需录副存案。”凌云鹤语气肯定,“黄河赈灾乃大事,相关奏销题本必经通政司!其录副档案中,必有线索!”
然而,通政司隶属内阁,地位超然,掌管天下奏章,守备比之户部档案库更为森严,且与宫内关系千丝万缕,岂是轻易可查?
“先生,通政司重地,恐难……”裴远面露难色。
“正因是重地,反而可能疏于防范。”凌云鹤道,“彼辈以为毁去户部正本便可高枕无忧,未必想得到我等会直查通政司存档。且通政司档案浩如烟海,管理太监未必事事经心,或有机可乘。”
事不宜迟,凌云鹤当即决定夜探通政司。此次他更为谨慎,并未动用钦命令牌,而是与裴远换上夜行衣,凭借高超身手,避开巡逻守卫,悄然潜入通政司后院存放档案的庑廊。
此处库房虽不如户部庞大,却更为规整,一架架阁楼堆满历年奏本录副,标签清晰。依据年份与事由,二人很快便找到了成化七年关于河南道黄河水患奏销的档案架。
然而,架格之上,对应月份的那一档卷宗,竟又是空空如也!
“又被抢先一步?”裴远低呼,心生挫败。
凌云鹤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空档周围。忽然,他注意到紧邻空档的、记录次年漕运事务的一册卷宗,摆放略有歪斜,且封面略显潮湿,似是刚被人动过。
他心中一动,伸手将其取下。册子颇厚,入手沉甸甸。翻开一看,内里确是漕运文书,并无异常。但他指尖细捻纸页,忽觉其中一沓纸张的厚度与触感略有不同。
小心地以匕首尖端挑开线装处,轻轻分离——那厚厚的漕运文书竟只是一个外壳!内里赫然藏着十数页粘贴裱糊好的泛黄纸页!看其内容与格式,正是当年关于黄河赈灾钱粮药材奏销的题本录副!包括那缺失的、记录“萝蕈”药材最终去向的关键部分!
“李代桃僵!好精巧的隐藏手段!”裴远又惊又喜。
凌云鹤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快速浏览。那录副字迹工整,清晰记录着:批核太医署拨付“萝蕈”贰佰斤,用于郑州疫情防治。然其后一行小字批注却触目惊心——“实收:无”。
再往下看,则是另一份看似无关的奏本录副,乃是时任漕运总督奏报“沿途剿匪损耗军械粮秣事”,其中罗列了一批“损耗”物品清单,数量种类繁多。然而凌云鹤目光如炬,发现其清单末尾,以极小字体添加了一项——“西域奇石伍箱,另途损耗”。
批复之人,竟是当时的户部侍郎,如今已高升的某部尚书!而批复墨迹,与前面赈灾奏销的朱批,色泽深浅迥异,显是后期添加!
“西域奇石……”凌云鹤喃喃道,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穆先生供词、“黑风盗”、戈壁赤沙!“莫非那贰佰斤‘萝蕈’,便是以此‘西域奇石’之名,通过漕运军械损耗的渠道,暗中运走了?”
其目的何在?与“黑风盗”交易?换取“极乐散”?
“先生,看这里!”裴远指着那批注“实收:无”旁边的空白处。那里有一枚极淡的、几乎与纸色融化的墨点,细看之下,竟是一个以极细毛笔勾勒的、小小的圆圈,圈内点了一个墨点。
“此乃何意?”裴远不解。
凌云鹤凝视那墨点符号,缓缓道:“此乃宫中宦官批阅文书时,一种极隐秘的记号,意为‘已另处置,毋需再议’。看来,此事当时竟有宫内中人插手,将此事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
宫内中人!与吴德明所说的“宫里贵人”对上了!
所有线索终于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链条:户部、工部贪官克扣药材,通过漕运损耗渠道暗中运出,与西域势力交易,宫内有人庇护!而知晓内情的刘全被灭口,吴德明遭恐吓,如今陈明远、张焕亦被毒杀!
其背后,是一张笼罩朝野内外的巨大黑网!
“必须拿到这批录副原件!”凌云鹤小心地将那裱糊隐藏的几页纸拆下,贴身收藏,“此乃铁证!”
二人不敢久留,依原路悄然退出通政司。
回到寓所,已是后半夜。凌云鹤毫无睡意,在灯下仔细研究那几页得来不易的录副。那枚神秘的宦官墨点记号,尤其令他在意。此记号非等闲宦官所能使用,其主人身份必然极高。
忽然,他想起一人——那位掌管宫内古籍秘档、通晓百家异闻的老宦官怀恩!或许他能认得此记号!
只是此时宫门早已下钥,唯有等待天明。
然而,凌云鹤不知,就在他们离开通政司后不久,一条黑影悄然潜入他们方才所在的档案架旁,伸手摸了摸那本被掏空了内容的漕运文书册,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黄河灾案卷宗位置,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黑影迅速消失于黑暗中,方向直指司礼监。
风雨欲来,紫禁城的深夜,似乎有更多的眼睛,在黑暗中悄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