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重组”的命令像块巨石砸进根据地的水潭,激起的不是水花,是血与火的漩涡。林枫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一边是前指限期三天的死命令,一边是手里这份临时拼凑、成分复杂的名单,还有脑子里小东北那些“铁棺材”、“绿色雨”的鬼魅呓语。
指挥部里烟雾缭绕,王猛扯着破锣嗓子跟电话那头的前线团长对吼,唾沫星子混着烟灰在昏暗的灯光里飞舞。周文博伏在案头,地图上坪山堡周围已经画满了代表火力点和障碍的红色标记,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老子不管伤亡数字!明天太阳落山前,必须把外围清理干净!给惊蛰……给林工他们撕开个口子!”王猛砰地摔下电话,扭头看见林枫盯着名单发呆,忍不住吼了一嗓子,“老林!你挑的人呢?这时候可别掉链子!”
林枫猛地回神,手里那张粗麻纸都快被汗水浸透了。名单上的人,有从主力部队硬要来的两个神枪手,有“种子”学员里玩炸药玩得最疯的愣头青,有原惊蛰小队退役养伤、闻讯拖着瘸腿赶回来的老爆破手,甚至还有个会说几句日语、原是北平学生的文弱书生……乌合之众,真正的乌合之众。
“就……就这些了。”林枫把名单推过去,喉咙发紧,“时间太紧,只能……矮子里拔将军。”
王猛扫了一眼,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说话。周文博走过来,拍拍林枫肩膀:“非常时期,只能非常用人。他们的档案我都看过了,底子都不错。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打?”
怎么打?林枫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只是个工程师,不是冲锋陷阵的指挥员。可现在,他必须把这两者揉在一起。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向沙盘——那是根据前线汇报和早年情报紧急堆起来的,粗糙得可怜,坪山堡主堡像个歪扭的灰色积木杵在中央。
“主堡……东侧,有个废弃的排水渠。”林枫手指点在沙盘边缘,那里用红线模糊标注着,“老爆破手马大壮说,他战前修过这堡垒,记得这渠子……可能通到堡垒地基下面。鬼子后来封死了,但……也许没封严实。”
“也许?”王猛眉头拧成了疙瘩,“老子们拿命去赌你这个‘也许’?”
“没有更好的路了!”林枫突然拔高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正面是雷区加三层铁丝网,西面是峭壁,北面火力全覆盖!只有这里……只有这里有可能摸到‘乌龟壳’底下!不用炸穿城墙,只要把炸药塞进地基缝里……炸塌它!”
他说得激动,唾沫星子喷在王猛脸上。屋子里安静了一瞬,只有油灯灯芯噼啪作响。
周文博深吸一口气:“成功率多少?”
“……三成。”林枫声音低下去,随即又猛地抬头,“不,五成!只要炸药量够,位置准!” 他心里想的却是,成功率可能连一成都不到。那排水渠是否还存在?是否布满诡雷?地基结构能否被炸塌?全是未知数。
但这是唯一能避开正面火力、直捣黄龙的法子。也是唯一可能揭开“铁棺材”秘密的机会。
“干了!”王猛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坪山堡”晃了晃,“老子带人给你们撕口子,吸引火力!剩下的,看你们了!”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林枫像台过载的机器疯狂运转。他在仓库里和马大壮一起计算炸药当量,tNt和金恩氏炸药混合使用,既要保证威力,又要考虑携带和安放的可行性。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品味,林枫手指被炸药粉末染黄,在粗糙的包装纸上演算,数字写得歪歪扭扭。
“林工,这量……会不会太大了?”马大壮瘸着腿,看着最终确定的数字,咂咂嘴,“万一渠子没扛住先塌了……”
“就是要它塌!”林枫眼睛赤红,“塌了才能砸烂龟壳!” 他脑子里想的是小东北说的“铁棺材”,他要把这棺材彻底掀开!
另一边,他紧急培训那几个“新惊蛰”。教神枪手如何用曳光弹为他指示爆破位置;教那学生兵简单的日军口令和旗语,用于必要时欺骗哨兵;教所有人在黑暗和混乱中识别他发出的信号——不是军号,是他用铁片和弹簧自制的、能发出尖锐颤音的“蜂鸣器”。
“记住!看到红色信号弹,就是安放完成,全速撤离!听到连续蜂鸣,就是暴露了,各自突围,别管炸药!” 他反复嘶吼,声音沙哑。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上,有紧张,有恐惧,但也有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劲。
出发前夜,林枫独自检查着装备。炸药块用油布包好,捆扎结实;引信做了防水处理;蜂鸣器擦了又擦。他的手一直在抖,不得不紧紧攥拳才能勉强稳住。
沈清禾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糊糊。“吃点东西。”她声音很轻。
林枫没回头,只是摇了摇头。他胃里像塞满了石头。
“他们会回来的。”沈清禾又说,语气里没有多少把握,更像是一种祈祷。
林枫猛地转过身,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骇人:“如果……如果里面真有‘绿色的雨’呢?如果他们……变成小东北那样呢?”
沈清禾沉默了。医疗队里,小东北的情况时好时坏,偶尔清醒时,眼神里的恐惧能冻僵人的血液。那截断腿的腐烂似乎被抑制了,但换药时,绷带下露出的皮肤总透着一种不正常的灰绿色。
“……那我也会把他们治好。”良久,沈清禾才低声说,把碗放在门槛上,转身离开了。
林枫看着那碗渐渐失去热气的糊糊,喉咙堵得厉害。
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行动开始。王猛亲自带着主力部队在外围发起了佯攻,枪声、爆炸声瞬间撕裂夜空,将坪山堡守军的注意力牢牢吸引过去。
林枫带着他的“新惊蛰”,一共七个人,像幽灵一样沿着预先侦察好的路线,悄无声息地摸向那个废弃的排水渠。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炸药,汗水浸透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山林里弥漫着硝烟和露水的混合气味,脚下腐烂的落叶软绵绵的,踩上去听不到声音。
排水渠的入口比预想的更隐蔽,几乎被藤蔓和坍塌的土石完全覆盖。马大壮凭借记忆,摸索着扒开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缺口,一股带着浓重霉味和畜生粪便骚臭的冷风从里面涌出。
“就是这儿了!”马大壮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林枫打了个手势,众人依次钻入。渠内狭窄、潮湿,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触觉和极其微弱的气流辨别方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触发诡雷或是惊动头顶的敌人。头顶上方隐约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和机枪扫射声,那是王猛他们在用生命为他们创造机会。
爬行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光和一个锈蚀严重的铁栅栏。透过栅栏缝隙,可以看到堡垒地基粗糙的混凝土墙面,上面布满青苔和水渍。
“到了!”林枫心脏狂跳。他示意马大壮开始安放炸药,其他人警戒。
马大壮熟练地操作起来,用特制工具撬开栅栏,将一块块炸药如同砌墙般,紧密地塞进地基与岩石的缝隙中。空气中弥漫开tNt淡淡的苦杏仁味。林枫紧握着蜂鸣器,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异常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枪炮声似乎更加激烈了。突然——
“哒哒哒!” 一梭子子弹毫无征兆地打在渠口附近的石头上,溅起一串火星!
被发现了?!
林枫浑身汗毛倒竖,几乎要按下蜂鸣器!
“是流弹!”负责警戒的神枪手低吼,“外面打得凶!”
虚惊一场。林枫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手心湿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学生兵突然扯了扯林枫的袖子,指着渠内更深处的黑暗,声音发颤:“林工……你看……那是什么?”
林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借着一丝不知从何处渗入的微光,他隐约看到渠壁下方,似乎散落着几个……扭曲的、金属质地的容器碎片。碎片旁边,还有一些干涸的、颜色深褐近乎发黑的污渍。
他爬过去,捡起一块碎片。触手冰凉,边缘不规则,像是被暴力破坏的。他凑近了闻,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化学品和……某种腐败有机物的甜腥气,钻入鼻腔。
这味道……和他记忆中某种可怕的描述隐隐重合。
他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林工!好了!”马大壮的声音传来,带着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
林枫猛地回头,看到所有炸药都已就位,引信也连接完毕。
红色的信号弹,随时可以发射。
可他的手指,却僵在了信号枪的扳机上,目光死死盯着那些金属碎片和污渍。
堡垒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林工?!”马大壮催促道,外面枪声越来越近,显然佯攻部队压力巨大。
林枫深吸一口气,那甜腥味让他阵阵作呕。他看了一眼身边那些望着他的、带着紧张和询问目光的队员。
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猛地抬起信号枪,对准渠口上方的缝隙。
“砰!”
一颗红色的光点,尖叫着窜出黑暗,划破黎明的天际。
“撤!快撤!”林枫嘶吼着,推着队员们向来路爬去。
他自己却落在最后,在经过那些碎片时,鬼使神差地,将手里那块冰冷的金属,死死攥在了手心。
蜂鸣器刺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是死亡的倒计时。
他疯狂地向外爬,身后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而被他紧握在手中的那块碎片,像一块冰,更像一个来自地狱的请柬。
爆破,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