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渊星,“倾听者”基地主控室。
经过语言破译的初步突破,观察工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屏幕上不再仅仅是无声的画面,而是叠加了初步的、尝试性的实时字幕翻译。虽然错误百出,充斥着“[无法识别]”和“[推测:愤怒?]”的标记,但那些急促的咔嗒声和喉音,终于开始向人类观察者透露出一丝意义。
肖博士的团队正专注于完善他们的“词汇表”,试图从日常采集、洞穴修缮、幼崽哺育等相对平和的场景中,剥离出更多基础词汇。苏宛舰长也稍稍放宽了心,认为在真正理解对方之前,保持距离观察是最稳妥的策略。
然而,潘多拉般的意外再次证明了宇宙的无常。只是这一次,危险并非直接针对人类。
触发警报的是部署在“石圈”探测器附近高敏感度地震仪和能量探测器。一阵异常的、并非地质活动引起的震动和能量波动被捕捉到,源头来自穴居人主要巢穴群落的深处。
“放大七号区域!调整‘萤火虫’焦距!”苏宛命令道。
画面切换。景象让所有观察者倒吸一口冷气。
不再是平日相对有序的劳作和交流。在两个最大的洞穴通道交汇处的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上,两群穴居人正陷入一场混乱而残酷的厮杀!
他们使用的武器依旧是石斧、骨矛和投石索,但其挥舞的力度和目标的明确性,充满了致命的意图。怒吼声、痛苦的惨嚎声、武器撞击骨甲的闷响通过传感器传来,即使没有完全破译语言,也能感受到那其中纯粹的愤怒和杀意。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打起来?”肖博士震惊地看着这原始而血腥的场面。穴居人社会虽然观测到有群落划分,但之前从未爆发过如此规模的直接冲突。
“分析背景!最近有什么异常?”苏宛保持冷静,迅速下令。
情报官快速调取数据:“冲突区域附近……有一个大型发光真菌洞穴!是他们重要的食物和光源!等等……过去72小时内,该区域的真菌亮度衰减了17%!疑似因近期一次小型地质活动导致滋养水源改道!”
“是为了争夺资源!”克洛伊博士瞬间明白了,“真菌衰退,食物和光线减少,生存压力激增……他们必须争夺剩余的资源点!”
语言的碎片化破译也开始拼凑出一些信息。高频出现的、刚刚被破译出与“我的”、“我们的”相关的“声音簇”,与另一个群落的名称(暂定为“裂爪族”)以及表示“离开”、“杀死”的激烈词汇混杂在一起。
这不再是一场仪式的对峙或小摩擦,这是一场为了生存而进行的部落战争。
观察瞬间变成了煎熬。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穴居人被石斧砸中头部,踉跄倒地;看着另一个被数支骨矛刺穿,发出凄厉的惨叫;看着幼崽被匆忙拖拽到后方,发出惊恐的啼哭。鲜血染红了苍白的地面,与幽渊星昏暗的光线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色调。
“舰长……我们……我们就这么看着吗?”一位年轻的语言学家声音颤抖,不忍地移开目光,“他们……他们会死光的!”
“干预派”的观点瞬间占据了上风。“我们有能力阻止!哪怕只是发射一道强光,或者一声巨响,就能打断他们!我们可以拯救生命!”
“纯粹派”则脸色苍白却依然坚持:“然后呢?我们如何解释这‘神迹’?这会将我们彻底卷入他们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信仰之中!这违背了一切原则!他们的内部冲突必须由他们自己解决!”
“但这冲突是因为环境剧变引起的!不是正常的进化竞争!” “但那也是他们世界的一部分!我们无权判断!”
争论在基地内部再次白热化,比上一次更为激烈,因为这次涉及的是直接、大量的死亡。
苏宛的手指紧紧攥着控制台的边缘,指节发白。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厮杀。每一个生命的消逝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上。作为舰长,她肩负着数百船员的安全;但作为一个人,目睹此种景象而无动于衷,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她拥有力量。舰上的非致命武器(强光爆闪、次声波发生器)可以轻易地震慑甚至驱散这些石器时代的战士。但这力量的后果,无法预估。
“分析双方实力对比和潜在结局。”她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语气下达指令。
【伏羲】子系统快速运行模型:“基于体型、武器、士气分析,‘裂爪族’(进攻方)占据明显优势。预计在1.7小时内击溃‘石壁族’(防守方)。‘石壁族’成年雄性死亡率预计超过60%,剩余人口可能被驱逐或吸收,该真菌洞穴将被‘裂爪族’独占。”
一个族群的毁灭,就在眼前。
“有没有……不直接介入,但能影响局势的方法?”苏宛艰难地问。她在寻找那条几乎不存在的中间路线。
“或许……有。”一位一直沉默的地质工程师突然开口,他指着冲突区域上方的岩层结构图,“看这里,这片岩层因为之前的地质活动和真菌根系生长,已经非常不稳定。如果我们用一次极微型的、精准的定向震波,刺激这个点,可以引发一次小范围的、可控的岩崩落石,正好落在双方交战区域的中间!不需要造成伤亡,只需要形成一道物理障碍,暂时阻断战斗!”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都是一愣。间接干预?制造一场“自然”意外?
“风险呢?”苏宛立刻追问。
“风险在于……精度要求极高。能量太小,可能无效;能量稍大,可能造成大面积坍塌,埋葬双方。而且,一旦被他们发现任何非自然的痕迹……”
这依然是一场赌博。用一场精心伪装的“天灾”来替代直接的“神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屏幕上的厮杀愈发惨烈。
苏宛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飞速权衡。纯粹观察,意味着目睹屠杀。直接干预,后果难料。间接干预,同样风险巨大,且本质上依然是欺骗和干预。
她猛地睁开眼,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执行震波方案。”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参数计算精确到极限,目标:制造最小范围的落石隔离带,绝对避免人员伤亡。释放点选择最高隐蔽位置,伪装成自然松动。行动代号……‘天平’。”
命令被无声地下达。一艘隐蔽在极高轨道上的、装备了高精度地质调节设备的辅助舰——“墨翟号”,调整了姿态。一道能量极低、聚焦极其精准的震波脉冲,无声无息地射向幽渊星地表。
数秒钟后,在激烈厮杀的战团正上方,一片看起来本就摇摇欲坠的岩壁,突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接着大大小小的石块轰然落下,噼里啪啦地砸在双方阵营之间,扬起一片尘埃,瞬间形成了一道混乱的碎石障碍!
正杀红了眼的穴居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厮杀声戛然而止。他们惊恐地看着那堆落石,又抬头望向漆黑的洞顶,发出充满恐惧和困惑的叫喊。在他们简单的认知里,这无疑是一次洞穴的“震怒”。
战斗被打断了。双方隔着碎石障碍对峙着,喘息着,衡量着,但那股拼死一搏的杀气,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天威”打散。
最终,伤亡更重的“石壁族”率先搀扶着伤员,缓缓退入了更深处的通道。而“裂爪族”在犹豫和警惕中,也没有选择冒险越过石堆追击,而是迅速占据了真菌洞穴的入口,发出了宣告胜利般的、却同样心有余悸的吼叫。
一场可能的种族灭绝,被一次精心伪装的“意外”暂时阻止了。
“倾听者”基地里,一片死寂。没有人欢呼。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庆幸避免了最坏的结果,却又因这种欺骗性的干预而感到一种深重的不安。
苏宛疲惫地坐回椅子,感觉自己刚才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她打破了“最高指导原则”,哪怕用了最间接的方式。她拨动了文明的“天平”,却不知道最终会将这个脆弱的石器时代文明引向何方。
他们阻止了一场战争,却也可能开启了一个更加未知和危险的未来。幽渊星的黑夜,似乎变得更加深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