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教分坛深处，时间仿佛凝滞。长明灯的白光柔和却永恒，照不透人心底的阴霾。药草的苦涩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石壁渗出的淡淡潮气，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但这静谧之下，是暗流汹涌的伤痛与仇恨。
林诗音穿梭在几间简陋的石室间，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刚为龙啸云换完药，那沉重的内伤需要时日调养。此刻，她正仔细检查影十三腿上的伤口。溃烂已经控制住，新肉开始生长，但伤及筋骨，行走仍是一瘸一拐。她的动作轻柔专注，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穴位，疏导淤积的气血。影十三靠坐在石壁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之前的死寂，多了几分生气。他沉默着，任由林诗音施为，目光低垂，落在跳跃的灯影上，深邃得看不到底。
夜深了。分坛里大部分人都已歇下，连日的奔逃和激战耗尽了所有人的心力。只有巡逻的幽冥教弟子轻微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溶洞中有规律地回响，更添几分幽深。
影十三没有睡意。腿上的伤痛像一根钝针，时不时刺一下，提醒着他过往的残酷。但更折磨他的，是脑海里那些破碎的、如同鬼魅般盘旋不去的记忆碎片。曾经在九千岁府邸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像一幅褪色却狰狞的画卷，在寂静中被一点点翻开。
他记得那条通往曹宏书房秘室的、铺着厚绒地毯的幽暗长廊。记得书房里终年不散的、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混合着某种奇异药草的味道。记得曹宏那尖细阴柔、仿佛永远带着算计的嗓音。记得那些躬身低语、面目模糊的心腹太监。
有些话，当时听来不明所以，只当是主子们高深莫测的谋划，或是某种隐晦的机锋。如今想来，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那是一个雨夜，他奉命在书房外警戒。雨水敲打着琉璃瓦，声音密集而沉闷。书房内，曹宏的声音似乎比平日高了一丝，带着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那位‘影子’先生，胃口未免太大了些……真当咱家是泥捏的不成？哼，若非……若非他那见不得光的身份……咱家岂容他如此掣肘……”
一个更低沉、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回应（影十三记得那是曹宏最信任的秉笔太监刘瑾）：“千岁爷息怒。影子再厉害，终究是影子，见不得光。他依仗的，不过是那份……‘名单’。待大事已成，他还不是得仰仗千岁爷您的鼻息？到时候，是圆是扁，还不是由着您揉捏？眼下，且让他先与那李慕白斗个两败俱伤，我等坐收渔利便是。”
曹宏阴恻恻地笑了几声：“不错……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只是……需得盯紧些，莫要让他真把‘钥匙’弄到手了。那东西，可比名单要紧得多……”
……还有一次，是曹宏与一名身着西域服饰、气息诡秘的使者密谈。那使者嗓音沙哑，带着古怪的口音。
“……鬼姥让我传话，她老人家对‘影子’许诺的‘河洛图’很感兴趣……但前提是，须先拿到‘钥匙’。至于京城这潭水，‘影子’想怎么搅浑，我们不管，但答应给金刚门的好处，一分不能少……”
曹宏的声音带着敷衍：“放心，鬼姥的要求，咱家记着呢。只要‘影子’依计行事，扳倒了李慕白那群碍事的，打开了天机仪，一切都好说。至于事后……呵呵，这天下，终究是姓朱的，还是姓别的什么，可就由不得他了……”
这些支离破碎的对话，当时如同耳边风，听过便算。可如今，结合赵正的突然“复活”与叛变，结合“潜龙殿”那精心布置的陷阱，结合黑衣先生（天尊分身）那深不可测的武功和对朝廷秘辛的了如指掌，结合白芷透露的关于“天机仪”与“武穆遗匣”的惊天秘密……这些碎片，仿佛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拼凑起来，显露出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阴险的图景！
影十三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收缩。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不是合作！
曹宏与天尊之间，根本不是什么牢固的联盟！
那是互相利用，是与虎谋皮，是各怀鬼胎的暂时勾结！
曹宏倚仗的是他在宫中的权势和遍布朝野的党羽，他忌惮甚至可能掌握着天尊那个“见不得光的身份”这个把柄！他称天尊为“影子”，充满了轻蔑与提防！
而天尊（影子），则凭借其神秘莫测的武功、庞大的江湖势力以及对“天机仪”秘密的了解，与曹宏周旋。他想要利用曹宏的力量清除障碍（如李慕白），打开天机仪，得到河洛图，最终找到武穆遗匣！但他显然也信不过曹宏，安插了赵正这样的棋子，甚至可能还有后手！
两人都想着事成之后除掉对方，独霸那足以颠覆江山的力量！
那所谓的“名单”，或许重要，但很可能只是天尊抛给曹宏的一个诱饵，真正的核心，始终是那把能开启天机仪的“钥匙”——龙符！
想通了这一层，影十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阴谋的深度和广度，远超他之前的想象！这已不仅仅是个人恩怨，而是一场席卷朝堂江湖、将无数人卷入其中、最终可能导致天下大乱的惊天棋局！而他和李寻欢等人，不过是这棋盘上，险些被最先吃掉的棋子！
他挣扎着站起身，腿上的伤处传来一阵刺痛，但他顾不上了。他必须立刻把自己的推测告诉李寻欢！这或许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他踉跄着走出石室，来到李寻欢休息的地方。李寻欢同样没有睡，正对着一盏孤灯，默默擦拭着那几柄薄如柳叶的飞刀。灯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悲伤已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坚硬。父亲的遗物龙符，就静静躺在他手边，散发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李公子。”影十三的声音沙哑。
李寻欢抬起头，看到影十三苍白的脸色和眼中异样的光芒，心中一凛：“十三兄，伤势有变？”
“不，”影十三摇头，靠近几步，压低声音，将自己刚才拼凑起来的记忆碎片和推测，尽可能清晰、简洁地说了出来。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那些对话和自己的联想。
溶洞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李寻欢听着，擦拭飞刀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止。他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那遥远京城中，两个巨擘在黑暗中勾心斗角的狰狞面目。
良久，李寻欢缓缓放下飞刀，指尖轻轻敲击着石桌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如刀锋的弧度。
“原来如此……好一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好一个互相利用，各怀鬼胎……”
他看向影十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十三兄，你这番话，价值千金。”
他站起身，走到石室门口，望着外面幽暗的溶洞空间，仿佛在凝视那无形的命运棋盘。
“铁板一块，最难撼动。但若这铁板本身就有裂痕……”李寻欢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或许，我们不必急着同时面对两块铁板。或许……我们可以让这两块铁板，先撞上一撞。”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枚龙符之上。
钥匙，还在他们手中。
这，就是撬动整个局面的支点。
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仿佛穿透了浓重的黑暗，照进了这山腹深处的避难所。希望虽渺茫，但总好过绝对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