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袖的九尾垂落在黑水上，像九根绷紧的琴弦。她盯着我，等一个答案。
我没急着开口。怀里赵无锋的手腕还在跳，脉搏一下一下，跟归墟剑鞘的震颤对上了拍子。七把水晶剑围成的光莲没散，纸钱最后几片余烬正缓缓沉入水底，烧出的蓝火映着他铁甲上的裂痕。
就在这时候，水面动了。
不是风吹，也不是船晃。是整条忘川的黑水突然往中间塌了一寸，仿佛底下有张嘴在吸。
然后，一个人从水里走上来。
黑袍，银发，右眼嵌着碎琉璃。他每踏一步，脚下的水就冻结成暗红色冰晶，咔嚓作响，一直铺到幽冥门前。
夜无痕。
他站在离船三步远的地方，笑了一声：“你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呢？要毁哪个世界？”
我眯眼看他，“你不是已经死了？”
“死？”他抬手摸了摸半边孩童般稚嫩的脸，“被你亲手推出去挡劫的人，哪那么容易死？我只是……被你忘了。”
话音落，他忽然抬手一抓。我胸口衣襟直接炸开，布片飞进黑水里，连个泡都没冒。
胎记露了出来。
可就在那块暗红印记上方，一道陈年剑痕缓缓浮现——皮肉翻卷，像是刚割开不久。形状歪斜，却和师父木腿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我呼吸一滞。
幻象来了。
万年前的悬崖边，风大得能把魂吹散。少年模样的我站在崖顶，对面是另一个“我”，穿着同样的玄衣，眼神却全是恨意。
他说：“你要成神，就得斩情绝欲。”
我说：“我不愿成魔，也不愿你替我活。”
然后我出剑。
剑尖刺进自己影子里的时候，眼泪砸在剑脊上，发出“叮”的一声。
那一剑，把我心里所有痛、怒、悔、惧全都剜出来，封进这道影子里——从此它成了夜无痕，而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记忆退去，我喘了口气，发现脸上湿了。
夜无痕冷笑：“你把我推出去，让我替你承受千年孤绝，如今还要用‘人间道’粉饰太平？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只是个不敢面对自己的懦夫！”
他双臂一展，黑水轰然掀起百丈巨浪，直扑现实界入口。那些纠缠的因果丝线全被抽了出来，像无数条毒蛇，朝着七剑光莲缠来。
赵无锋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吼，锁链剧烈震动，整个人开始抽搐。他快撑不住了。
苏红袖没动，九尾静静垂着，但眉心符文转得越来越急。
我知道她在等。
等我承认。
承认那个跪在悬崖边哭出声的少年，就是我；承认这个满身怨气的黑袍人，不是敌人，是我亲手放逐的另一面。
我闭上眼。
一滴泪滑下来，正好落在归墟剑鞘上。
“叮。”
轻响之后，那滴泪竟凝成一把小剑，通体透明，只有发丝粗细。它轻轻一颤，自行刺进我心口的剑痕里。
疼。
但不是皮肉的疼，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旧伤复发。
我睁眼，看着夜无痕，“你说我是傀儡，可你才是困在恨里的影子。你忘了是谁把你推下去的？是我。我也记得那一剑有多痛。”
他瞳孔一缩。
“我不否认。”我声音低下去，“我怕过，躲过，赖账、装睡、装傻，能拖一天是一天。可我现在站在这儿，没跑。”
夜无痕咬牙，“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杀了我？再演一次大义灭亲？”
“不。”我慢慢松开赵无锋的手腕，将他轻轻放平在船板上，“我要带你回来。”
话音未落，苏红袖动了。
她没看我，也没攻我，而是猛地甩出一条狐尾，雪白如霜，快得连残影都没有。
“噗——”
尾尖穿透夜无痕胸口，将他整个人钉在半空。
黑袍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因果丝线——全是从我身上扯出去的执念，缠在他心口，早已生根。
玉坠碎了。
不是崩裂，是一片一片地剥落，像枯叶落地。最后一片碎片飘到空中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因果线收束开始——收的是你的执，不是他们的命。”
老道士。
我鼻子一酸。
夜无痕低头看着贯穿胸口的狐尾，又抬头看我，嘴角抽了抽，“……原来你还记得。”
“记得。”我抹了把脸，掌心沾了血和泪，“我还记得你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孩子命硬，摔不死’。”
他笑了，笑得有点歪，“那你现在……准备怎么收？”
我没有回答。
而是慢慢起身，抱着昏迷的赵无锋，一步踏上幽冥门前的三阶石台。
风吹得厉害，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动了耳垂上那枚缺角铜钱。
我反手拔出那把由泪化成的小剑，剑尖朝下，对准自己心口。
“我不是没有痛过。”我把剑尖抵进皮肤，只破一层皮，血珠立刻涌出来，“但我记得师父说：真正的强者，是明知会痛，还肯往前走的人。”
七把水晶剑齐鸣。
光华暴涨，剑阵自动升空，环绕成圈，将我和赵无锋护在中央。
泪痕所化之剑脱手飞出，化作一道流光，直贯夜无痕眉心。
他僵住。
黑袍开始片片剥落，像烧焦的纸灰。体内无数因果丝线疯狂挣扎，想要逃回我体内，却被归墟剑意尽数绞断。
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狐尾，又看了看我，嘴角缓缓扬起。
“……原来你也记得。”
身形开始溃散。
风一吹，就没了。
最后一缕气息融入我心口的剑痕，温温的，像小时候师父塞给我的那半块桃酥。
幽冥门前安静下来。
纸钱烧完了，黑水不再翻涌。赵无锋躺在石台上，铠甲上的裂痕还在渗黑液，但呼吸平稳。苏红袖收回九尾，站在水面上，裙摆微动，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不像之前那么冷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那道划痕还在，是刚才放血画“壹”时留下的。血已经干了，结成一道暗红的线。
我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探进怀里。
半块焦桃酥还在。
三年前师父留下的，一直没舍得吃。
我捏了捏，酥皮掉了点渣，落在赵无锋的铠甲缝里。
苏红袖忽然开口：“你还欠她一碗粥。”
我没抬头，“谁？”
“门槛前那个小女孩。她说你爹等掌柜的回来喝。”
我愣了一下。
随即笑了，“那老头又装神弄鬼。”
风刮过来，带着一丝极淡的桃仁香。
我望着眼前这扇巨门，门楣上四个古字清晰可见：**苦海尽处**。
门环是两只闭目的人面兽首，鼻梁上有道裂痕，像被人用剑劈过。
我扶了扶赵无锋的肩膀，低声说：“师父，我回来了。”
话音落，左耳垂的缺角铜钱轻轻晃了一下。
紧接着，心口那道新裂的伤口突然发烫。
血珠顺着胸膛往下淌，在石台上积了一小滩。
就在这时，赵无锋的手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