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合上的那一瞬,我听见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谁在地底敲响了一口锈钟。脚下的虚空开始发烫,不是火焰的灼热,而是铁板煎饼时那种均匀的暖意。山河轮廓一寸寸浮现,老槐树长回了镇口,断桥重新接上石阶,连三年前被雷劈歪的当铺招牌都正了过来——就差没把隔壁王婆家偷晾在我屋檐下的裤衩还回去。
我没动,七剑还插在身侧,跟晾衣杆似的排成一列。左耳铜钱冰凉,一点动静没有。这说明眼下这片天地,暂时没人想砍我。
可就在这当口,地面裂开一道细缝,不深,也就三指宽,却透出赤红微光。一股狐火味儿顺着缝往上飘,熟悉得让我牙根发酸。紧接着,一个影子从地脉里缓缓升起,通体由狐火凝成,身形高大却不压迫,反倒有种……怎么说呢,像极了司徒明月底对账时那副“又该算总账了”的神情。
是妖族大圣。
他没说话,只是抬手,将那柄曾搅乱冥狱的狐火剑握在手中。剑身还在跳动,仿佛有生命。然后他反手,一寸寸把剑刺进自己心口。
我眼皮都没眨一下。不是不怕,是左耳铜钱依旧没反应。师父留这玩意儿可不是用来装饰的,它要是不响,那就真不是冲我来的杀招。
剑彻底没入,大圣身体猛地一震。下一刻,漫天火雨洒落,每一滴落地都不炸不燃,反而化作点点柔光,钻进残破城池的瓦砾间。那些曾沦为傀儡的将士睁开了眼,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被抽走记忆的老农抬头看天,嘴里喃喃念着自家田亩的编号;有个穿补丁袄的小丫头突然咧嘴一笑:“娘,我想起你煮的豆粥放了几粒糖!”
大圣的声音这才响起,低得像从地底传上来:“这是我欠妖族的……也是我还给这世间的。”
他说完,朝我微微躬身。动作很轻,却压得整片新生的大地静了一瞬。然后他的身形开始淡去,火光逆流回地脉,最后只剩一缕余烬,随风散了。
我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看了两息,心想:这家伙临了还挺讲规矩,赎罪都赎得这么利索。要早这样,咱俩也不至于打那么多架。
正琢磨着,晨光忽然一晃。
苏红袖从光雨中走出来,步子不急不缓,裙摆扫过地面却没有声响。她脖子上那玉坠早没了,青纹也褪了个干净,唯独心口位置浮现出一块七彩胎记——跟我左肩上的那块,分毫不差。
我们对视片刻,谁也没开口。
可就在这一眼之间,无数画面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小时候抱着一只烧焦的狐狸尾巴哭,我在当铺后院偷偷往算盘里塞桃酥,她被人围攻时我甩出茶渍算珠砸中对方命门,我挨师父踹下山崖时她躲在树后咬着嘴唇……
原来我们真是同源而生的东西。一个被塞进人间烟火里熬着,一个被关在妖念执障中烧着。
她忽然笑了,不是花魁勾人那种笑,是小孩子发现糖罐还没空时的那种亮堂劲儿:“原来我们……从来不是敌人。”
说完,她退了一步,再一步,身影渐渐融进晨曦,像一滴水落进河里,连涟漪都没留下。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肩上的胎记,它不再发烫,也不再跳动,就跟普通旧疤一样安静。挺好,至少以后洗澡不用拿布遮了。
刚想伸手摸摸铜钱确认状态,耳边却传来铠甲剥落的声音。
赵无锋从虚空中跌出来,黑甲碎了一地,露出里面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服。他脸色惨白,眼底还有金焰残渣在游走,但已经压住了。他踉跄上前,从怀里掏出半片布帛,递到我面前。
那布染过血,干了又洗,洗了又干,边角都磨出了毛边。上面有些纹路,像是地图,又像是星轨,具体看不清,但握在手里时,账本突然温了一下。
我知道这是什么。
三十三重天的线索。曾经锁死一切的答案入口。现在,他亲手交给我了。
“去三十三重天……找答案吧。”他说完这句话,嗓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我没接话,只伸手接过布帛。指尖碰到血迹那一瞬,掌心账本又热了一分,像是在点头。
他没再多说,盘膝坐下,闭眼调息。风拂过他眉骨那道旧伤,轻轻掀了掀睫毛。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布帛,脚边七剑静卧,账本贴在掌心。天地已定,因果归位,连最不信命的人都放下了刀。
远处钟声悠悠响起,不知哪家小孩在巷子里追着风筝跑,笑声清脆。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布帛,血迹边缘微微卷起,像一页被翻过千百遍的旧纸。指尖顺着纹路滑过,忽觉某处凹陷不同寻常,似有暗线编织其中。
风掠过耳畔,吹得布角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