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悬在“共业之我”的咽喉前,罗盘指针死死钉在北方。他脖颈上的伤疤与我的严丝合缝,像一道被命运刻下的封印。
我没再问他是谁。
因为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我缓缓收回斩天机,剑身七彩光带微微震颤,像是松了一口气。我低声道:“我不再选哪一个是我——我全都要。”
话音落,诸天寂静。
虚空中,无数个“我”浮现出来。有蜷在柜台打盹的当铺掌柜,有持剑立于城头的守夜人,有转身走入风雪的逃亡者,还有那一世冷眼看着师父被推下悬崖却未出手的懦夫……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指责,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近乎审判的平静。
我闭上眼,耳垂上的铜钱不再发烫,心口那股压了二十七年的滞涩感,忽然散了。
账本最后那行字浮现在脑海:“真正的力量,是明知因果仍愿提剑。”
我睁开眼,笑了。
“我知道我是谁了。”
我不是为了成为谁而活着,也不是为了弥补什么才提剑。我是陈无咎,一个会偷懒、会怕冷、会在算盘上留下茶渍的混账掌柜。但我也是那个,在每一次该出剑的时候,都没真正放下过剑的人。
诸般幻影依旧伫立,但他们的目光变了。不再是审视,而是……认同。
然后,他们一个个向我颔首,如同旧友重逢时的致意,随后如晨雾遇阳,悄然消散。
斩天机在我手中轻轻嗡鸣,像是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可就在这时,剑身突然裂开一道细纹。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七彩光芒从裂缝中溢出,不是爆发,而是剥离,一缕一缕,像是卸下重担。
司徒明一步抢上前,声音罕见地急:“剑毁,则因果链断!你若不信自己,万载轮回将重归混沌!”
我没看他,只是伸手抚过剑脊,轻声道:“你不是我的依靠,你是我的见证。”
斩天机猛地一震,随即脱手升空。
它悬在祭坛中央,剑身裂纹蔓延,最终轰然炸裂——不是破碎,而是化作一场七彩光雨,洋洋洒洒,洒向崩塌的三十三重天。
每一滴光雨掠过之处,时空碎片悄然弥合。那些曾因抉择而分裂的因果线,那些因逃避而断裂的记忆桥,都在这一刻被轻轻缝上。没有声势,没有轰鸣,只有光,温柔地落下。
光雨尽头,归墟剑灵的残影浮现。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最后一缕星河从指尖溢出,注入司徒明手中的算盘。
算盘金光流转,珠子自行排列成一行古篆:**此账已结,新章待启**。
司徒明低头看着它,半片琉璃镜后的眼瞳重新泛起星河纹路。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将算盘递还给我。
我接过,轻轻敲了三下。
铛、铛、铛。
和当年卯时叫我起床的节奏一样。
苏红袖站在不远处,玉坠早已碎尽,青纹从她雪肤上褪去,像是终于卸下了千年的枷锁。她望着我,嘴唇微动,却没出声。
最后,她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得像个刚醒来的孩子。
然后,她的身影开始淡去,像一缕烟,随风飘散。没有告别,也不需要告别。
持国天王单膝跪地,铠甲寸寸剥落,露出原本的模样——星河为躯,琵琶断弦缠臂。他右眼恢复清明,不再有血丝,也不再有执念。
他抬头看我,声音低沉却清晰:“师尊,请安行。”
我没有应答,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他便笑了,那是一种解脱的笑。随即,整个人化作风尘,消散在天穹裂隙之中。
天规不可违?
不,天规本就是人定的。而人,可以改规矩。
脚下的祭坛彻底崩解,砖石化为尘埃,坠入无底黑渊。我站在虚空边缘,身后再无立足之地,前方唯有混沌漩流,翻滚着未知的因果。
老道士的背影出现在远处虚空中。
他穿着那件破旧道袍,背着塞满零食的褡裢,手里拎着葫芦,慢悠悠地往前走。身影淡薄如烟,仿佛随时会散。
他没回头,只留下一句话:
“这次,要慢慢走啊。”
我嘴角一扬。
慢慢走?行,反正我不赶着投胎。
我握紧手中的算盘,掂了掂,还挺沉。这玩意儿以后就是我的家伙了,总比剑好伺候——不用喂血,不用擦锈,还能记账。
我迈步,一脚踏出虚空边缘。
混沌迎面扑来,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像是陈年霉纸混着烧焦的糖葫芦。
我皱了皱鼻子,心想这新世界咋这么不讲究?
算盘在我手里轻轻晃了晃,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低头看了眼,发现最末一粒算珠不知何时变成了缺角铜钱的形状,正微微发烫。
我咧嘴一笑:“你还挺懂事。”
混沌深处,隐约有光点闪动,像是谁在远处点了一盏灯。
我不急,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实。
身后,最后一块天宫残骸坠入黑渊,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我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半块桃酥。
老头子给的,一直揣着,没舍得吃。
我咬了一口,齁甜。
“这次……要慢慢嚼……”我嘟囔着,把剩下的塞回怀里,“下次见面,咱俩喝酒。”
说完,继续走。
混沌翻涌,算盘在手,铜钱发烫。
我陈无咎,不靠神兵,不靠天命,也不靠谁替我扛因果。
我自己走。
算盘第三下敲完的余音还在耳边荡着,我抬脚踩进一片流动的暗影。
脚下传来轻微的阻力,像是踩进了半凝固的胶质。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靴尖正在缓慢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