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落尽,肩头那滴魂魄凝成的星屑尚未冷却,掌心的旧疤却已开始发烫。我盯着持国天王脖颈上那道伤痕,指尖缓缓移向自己左耳后——六岁那年练剑失手,铁条反弹割出的血口,如今竟与他指腹抚过的痕迹严丝合缝。
这不像是巧合。
更像是……命里早写好的账。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锈剑,忽然笑了。老头子临走前总说:“算盘响三声,懒骨头也得爬起来。”这话听着像骂人,其实是个暗号。司徒明每天卯时准时敲戒尺,三下为限,多一下都不行。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师父定的规矩:三声入耳,心剑即动。
既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我就试试看——这尊天王,还记不记得当年门派里的老章程。
我用剑鞘轻轻敲地。
叩、叩、叩。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高台上格外清晰。三声落地,仿佛触动了某种沉睡的机关。持国天王依旧闭目打坐,口中低喃“天规不可违”,可他横在膝上的琵琶,那根断裂的弦,突然颤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
也不是地动。
是它自己在抖。
我屏住呼吸,又敲了一遍,节奏放得更慢,像是当年司徒明摇醒我那个赖床的清晨。这一次,不只是断弦,其余六根残弦也跟着震了起来,一根接一根,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动。
紧接着——
“铮!”
一声清越琴音划破长空。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七根断弦自行排列,竟奏出一段残曲。调子断断续续,却熟悉得让我心头一紧。
《破阵子》。
师兄弟对练收势时必奏的曲子。只传内门,不录谱本。二十年前,我和师兄在后山练完剑,他总爱拿这曲子逗我:“你再偷懒,下次就不给你弹了。”
可现在,这首曲子从一具冰冷傀儡般的天王手中传出,听着就像一场荒唐的笑话。
我握紧剑鞘,嗓子里有点干。
“你还记得?”我问。
他没睁眼,也没停嘴,依旧念着那句机械的“天规不可违”。但他的右手拇指,却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抬起来按住某根走音的弦。
我知道了。
这具躯壳被天规锁死了,可他的手指还记得。
肌肉记得。
骨头记得。
也许……心也记得。
我深吸一口气,第三次敲击地面,这次用了算盘的节奏——先快后缓,三声短促,一声拖长。这是当年我们偷偷约定的暗号:若一人被困,另一人听见此声,便要出手相救。
琴弦猛地一震。
整把琵琶嗡鸣不止,七根断弦齐齐绷直,竟拼出半个音阶。持国天王的身体微微晃动,铠甲缝隙中渗出的金色血液,忽然逆流而上,在空中凝成一道极细的线,绕着他脖颈的伤疤转了一圈,又悄然退回。
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眼皮底下,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不是光。
是泪。
可还没等我确认,裂缝深处忽地卷来一阵阴风。银发飘动,红绳铜铃轻响,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缓缓浮现。
夜无痕。
他没完全现身,只是个幻影,像是从因果裂隙里漏出来的一缕残念。嘴角挂着笑,眼神却冷得能冻住火苗。
“好一招以情破械。”他轻声道,“可惜啊,你唤得醒师兄的手,唤不回他的魂。”
话音未落,一股寒气直扑我胸口。不是杀招,更像试探——试我是否会因情绪波动而乱了剑意。
我没躲。
归墟剑灵虚影却比我更快。
半片琉璃镜凭空浮现,戒尺化剑,一道弧光斩出。夜无痕的衣袖应声而断,布片翻飞间,露出左臂内侧一道火焰状纹路。
我瞳孔骤缩。
那胎记——色泽如熔岩,边缘带钩,位置正好在肩肘之间——和我右肩上的,一模一样。
不是相似。
是复制。
就像有人把我身上的印记拓了下来,刻在了另一个怪物身上。
夜无痕冷笑,幻影扭曲,左臂往回一缩,可那道火焰纹已在消散前闪过一道红光,像是在回应我的注视。
“你以为这是相认?”他声音渐远,“这是轮回的开始。”
话音落,身影碎。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缕寒意,提醒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觉。
我站在原地,没动。
剑拄地,掌心旧疤还在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记忆在皮下冲撞,只差一层膜就能破体而出。我低头看着那道裂痕,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探进怀里——老头子留下的桃酥早就没了,可那半块青铜钥匙还在,贴着胸口发烫。
我把它拿出来,对着天光看了眼。
钥匙齿纹复杂,中间一道凹槽,形状竟与我耳后的伤疤一致。
巧吗?
太巧了就是故意。
我收回钥匙,抬头再看持国天王。他仍坐着,琵琶静了,手也垂下了,可那只抚过伤疤的右手,指节泛白,像是在拼命压制某种本能。
我忽然开口:“师兄。”
两个字出口,我自己都愣了。
多久没叫过了?十年?二十年?自从他奉命封印师尊那夜起,我们就再没见过面。后来听说他升为天王,镇守三十三重天,从此断绝尘缘。
可现在,他坐在这里,脖子上有和我一样的伤,手里弹着只有我们俩知道的曲子,连掐弦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
这不是巧合。
这是命。
我往前迈了一步。
“你还记得那天吗?”我说,“后山练剑,我摔进泥坑,你非说我故意耍赖,结果自己脚下一滑,滚下来压在我身上。师父提着算盘追出来,边打边骂‘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持国天王不动。
但我看到,他喉结动了一下。
我又迈一步。
“你说过,只要听见三声算盘响,不管我在哪儿,都会来救你。”我声音低下去,“现在,轮到我了。”
话音刚落,他脖颈上的伤疤忽然渗出一缕极淡的血雾,飘在空中,竟慢慢凝成一个字。
——“咎”。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我名字里的字。
也是当铺匾额上的字。
更是师父临终前刻在青铜钥匙背面的那个字。
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更不该由他流出。
我正要再上前,忽然察觉脚下微震。低头一看,斩天机插着的地面,裂开一道细缝,幽蓝光芒从中透出,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持国天王的手,就在这时,缓缓抬了起来。
不是指向我。
也不是摆出防御姿态。
而是——
轻轻按在了自己的琵琶上。
七根断弦,同时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