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门合拢,檐下风铃的余音消散,最后一丝属于她的气息,仿佛也被隔绝在外。
“拾光”店内重归寂静,只有满室钟表恪尽职守的滴答声,汇成一片永恒的低语。然而,这往常能让他心静如水的背景音,此刻却失了效。沈聿修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站在工作台前,许久未动。
指尖,还残留着接过那块欧米茄蝶飞时,一丝若有若无的、她指尖的温度。鼻翼间,那缕清冽的雪松尾调,霸道地穿透了机油与旧木的沉厚气息,依旧萦绕不散。
他垂眸,视线落在工作台边缘那张名片上。
经纬资本,投资总监,苏晚。
冰冷的宋体字,勾勒出一个他全然陌生的世界。资本、投资、总监……这些词汇所代表的节奏、野心与锋芒,与他这间沉淀时光、追求微米级精度的方寸天地,格格不入。十年,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然蜕变成另一个人——干练,高效,连那份因旧物受损而流露的脆弱,也很快被理性的客套所覆盖。
只有最初那一声不确定的“沈…聿修?”,泄露了一丝猝不及防的震动。
也仅仅是一丝。
与他胸腔里那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与他脑海中轰然炸开的、无数属于过去的碎片相比,她那点震动,微不足道。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纷至沓来的影像。
可记忆如同失控的走马灯。
是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梧桐叶隙,在她专注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她为解不出的难题蹙眉,笔杆无意识地轻敲着下唇;
是冬夜哈气成雾的街头,她笑嘻嘻地将冻得通红的手强行塞进他的大衣口袋,指尖的冰凉触感至今恍如昨日;
是他埋头于一块复杂怀表机芯时,她安静地坐在一旁,抱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偶尔抬头看他一眼,那目光温柔得能融化最坚硬的金属;
是毕业前那个雨夜,她站在路灯下,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眼眶红得厉害,却执拗地看着他,声音带着颤:“沈聿修,你的未来计划里,到底有没有我?”
而他,给了她最残忍的答案——沉默。
那时他以为,奔赴海外顶尖工坊,继承家族的期许,是通往“正确”未来的唯一路径。他以为,年少的情爱,不过是精密的生命机械中,一段可以校准、甚至可以替换的插曲。
他用近乎冷酷的理性,斩断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包括她。
十年。三万六千多个日夜。
他花了将近十万个小时,沉浸在这些齿轮、发条与游丝的世界里,学习如何驯服时间,如何修复最微小的误差。他以为,只要足够专注,就能将生命里那段最重要的“错误”从记忆的蓝图上彻底抹去。
他成了世人眼中顶尖的“时光修复师”。
可当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带着一块需要修复的表,和她眼中与他再无瓜葛的十年时光,站在他面前时——
他才惊觉。
那十万个小时的专注,不过是试图掩盖裂痕的油垢。
那引以为傲的精密,在她出现的瞬间,便土崩瓦解。
他从未驯服时间,时间只是潜伏着,冷眼旁观他的徒劳,然后在她推门而入的刹那,呼啸而归,将他打回原形。
沈聿修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已被固定在校表仪上的欧米茄蝶飞。仪器屏幕上,走时曲线杂乱无章,缓慢迟滞,像一个心力交瘁、步履蹒跚的老人。
摆轮轴尖的磨损,微米级。
肉眼难辨。
却足以让整个精密系统,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多么像他们之间。
当年他离开时,以为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为了所谓更宏大的未来蓝图。却不知,那瞬间的抉择,如同这轴尖上微不可查的裂痕,在十年时光的放大与累积下,早已造成了无法忽视的时差,让他们的人生轨迹,再也无法同步。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那些细小的、金色的齿轮上方,却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近乎畏惧的迟疑。
他能修复这块表。
他能让摆轮重新平衡,让游丝恢复弹性,让齿轮严丝合缝,让时间重新在这方寸表盘上精准流淌。
可他该如何修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这漫长的十年?
该如何校准两颗早已在不同经纬度上,习惯了独自跳动的心脏?
那根因他而崩断的、名为“信任”与“未来”的游丝,又该去何处寻找替代?
工作台上,那块十九世纪的怀表依旧静静躺着,擒纵叉的调整只进行到一半。旁边,是苏晚留下的,承载着她母亲记忆的蝶飞。
过去与现在,以这样一种突兀而讽刺的方式,并列在他面前。
沈聿修最终拿起工具,镊子的尖端在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所有的纷乱情绪压下去,迫使自己进入那个纯然理性的、属于修复师的世界。
他必须先修好这块表。
这是目前,他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与她产生联结的事情。
也是他唯一熟悉的,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
尽管他知道,修复的过程,每一次触碰,每一次调整,都将是对他自己内心,一次缓慢而痛苦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