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出租屋锈蚀的窗框,像无数冰冷的指节在急促地叩击。风声呜咽,穿过老城区错综复杂的电线和高低错落的屋檐,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呼啸。
厉战蜷在靠墙的旧折叠椅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强弓。屋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晃动扭曲的水影。空气里潮湿的霉味和灰尘气息被风卷着雨水的土腥气冲淡,却又被另一种更浓烈的、无形的压力所取代。
每一次风声的尖啸,都像流弹掠过耳际的幻听。每一次雨点密集敲打窗框的骤响,都如同战场上骤然爆发的枪声或爆炸的闷响。黑暗中,视野边缘的墙壁开始不受控制地扭曲、晃动,仿佛随时会渗出粘稠的阴影,凝聚成狰狞的人形。
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沉重而急促,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冷汗从额角、后颈密密麻麻地渗出来,滑过皮肤,带来冰凉的黏腻感。喉咙口涌上熟悉的铁锈腥甜,胃袋痉挛着抽搐。他死死咬紧牙关,下颌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试图用意志力对抗那片由噪音和记忆碎片组成的、永不停歇的战场。
别想。别想那滚烫的血。别想那凝固的绝望眼神。别想震耳欲聋后的死寂。
可越是想压制,那些画面和声音就越是清晰。他甚至能“闻”到硝烟和血腥混合的焦糊味,能“感觉”到泥土溅在脸上的湿冷……
失控的边缘。那该死的评估报告像诅咒一样回荡——“不合格”、“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病理性关联”……
就在那片冰冷的、粘稠的黑暗即将彻底吞噬意识的刹那——
鼻端,一股极淡的、带着清苦药味的独特气息,如同穿透厚重雨幕的幽兰,毫无征兆地、固执地飘了过来。
是幻觉?还是……
厉战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剧烈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死死盯着紧闭的铁门,全身肌肉紧绷如铁。
不是幻觉。
那清苦的药味,虽然被风雨声大幅度削弱,却异常清晰、真实。它像一根冰冷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粘稠的噩梦薄膜,带来一种近乎蛮横的、现实的锚定感。
来源……门外?
厉战无声地起身,动作因为高度戒备而消除了所有滞涩,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贴近门板。他屏住呼吸,将听觉提升到极限,过滤着门外呼啸的风雨声。
没有敲门声。没有脚步声。
只有那极淡极淡的、却无比清晰的清苦药味,丝丝缕缕地从门缝底下渗进来,混合着老楼道本身固有的灰尘和潮湿气味,形成一种奇异的标记。
她来过?刚刚?就在门外?在这种天气?
厉战的眉头死死拧紧。为什么?只是路过?还是……又一个冷静的、带着距离感的“观察”?
他猛地想起老刀在电话里的警告:“……像颗钉子一样,老老实实钉在你的幼儿园!你的任务是‘消失’,不是‘反击’!”
还有林薇那句意味不明的“保持警惕”。
以及,她塞给他那瓶刺鼻凝胶时,那种将他当作一件“工具”般评估、使用的冷静目光……
一种被无形丝线操控、被当作实验室小白鼠般观察记录的冰冷愤怒,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烦躁,猛地冲散了刚才被药香强行压下的恐慌。他厌恶这种被动!厌恶这种连自己情绪都无法掌控的无力感!更厌恶那个仿佛总能洞悉他一切狼狈和脆弱的女人!
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发泄这股几乎要炸裂胸腔的、冰冷的暴戾!
厉战猛地转身,不再关注门外的气息。他走到房间中央,脱掉汗湿的背心,赤裸的上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精悍而伤痕累累的轮廓。面对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摆出格斗预备式。
“砰!”
一记沉重、短促、带着恐怖穿透力的直拳,毫无花哨地砸在墙面上!沉闷的撞击声甚至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指关节处的皮肤瞬间破裂,渗出血丝,混合着墙灰黏在骨节上。
他没有停顿。拧腰、送胯、转肩!凶狠的摆拳!凌厉的低位扫腿(无视了左腿隐隐的抗议)!肘击!膝撞!组合拳!
“砰!砰!砰!”
沉闷的肉体与坚硬墙壁碰撞的声音,如同战鼓,在风雨交加的夜屋里疯狂擂响!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贲张的肌肉上滚落,砸在地上。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肌肉纤维撕裂般的痛楚和骨骼承受重压的呻吟,但这自虐般的痛楚却奇异地压制着心底那头咆哮的野兽,带来一种短暂的、扭曲的平静。
墙壁上,那片带着暗红血渍的印记迅速扩大。
直到精疲力竭,双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火辣辣的疼痛,他才猛地停下。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他背靠着冰冷的、沾着自己血汗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仰起头,大口地喘息着。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雨声。
几分钟后,呼吸稍稍平复。厉战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墙角,从那个旧旅行包深处,摸出一个扁平的、军绿色的防水密封袋。撕开密封条,里面是一套极其精简的、与这破旧出租屋格格不入的装备:若干不同规格的微型镜头和传感器模块、一小卷极细的高强度光纤线、几个纽扣大小的无线信号中继器、还有一把结构特殊、能轻易撬开大多数老旧门锁的钛合金撬棍。
他的“私人收藏”。退伍时唯一偷偷带走的、不属于“纪念品”范畴的东西。
他拿起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广角镜头模块和一个微型无线中继器,走到窗边。雨水在玻璃上疯狂流淌。他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一条缝隙,冰冷的风雨瞬间倒灌进来。
他探出手,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将那个微型镜头模块粘附在窗框外侧上方一个雨水难以直接冲刷的阴影角落里。镜头对准的方向,正是斜对面那栋住宅楼的入口。接着,他将微型中继器塞进窗台下方一个破损的砖缝里。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他迅速关紧窗户,隔绝了风雨。
回到桌前,打开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快速输入几行代码,启动了一个界面极其简陋的监控程序。很快,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微小的视频窗口——一个来自窗外那个新安装的广角镜头,画面被雨水模糊,但能勉强看清楼下街道和对面楼口的动静;另一个信号源更远、更微弱,断断续续——是之前被他用磁铁屏蔽后、又悄悄塞回豆豆书包侧袋里的那个“糖果”窃听器传来的微弱环境音!
他竟在屏蔽它的同时,暗中在里面加装了一个微功率的音频发射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厉战的眼神在手机屏幕幽光的映照下,冰冷而锐利。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开始露出獠牙的孤狼。
老刀让他“消失”。林薇让他“保持警惕”。
但他厉战,从来不是只会挨打不还手的性格。即使被判定“不合格”,即使被困在这具时不时失控的躯壳里,他依旧是那把淬过火的、最懂得如何寻找敌人弱点、如何反击的“人形兵器”!
雨水还在疯狂敲打窗户。手机屏幕上,对面楼口空无一人,“糖果”窃听器里只有幼儿园夜晚固有的寂静和偶尔管道的水流声。
厉战关闭手机屏幕,房间重新陷入黑暗。他重新坐回折叠椅,点燃一支烟。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
鼻端,那清苦的药味早已被浓烈的烟味、汗味、血味和雨水的土腥气彻底覆盖。
但一场无声的反击,已然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