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京城的年味儿一日浓过一日。
贾府上下也早早忙碌起来,扫尘、祭灶、备年货、裁新衣,一派繁忙喜庆景象。然而,在这份喧嚣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与往年不同的暗流。
贾环的地位今非昔比,年节的诸多安排,竟也需过问他的意思。
外头庄子上送年例、铺面交年账,管事们必先到他院中回明,得了示下,才敢去禀报贾政。
内府采买年礼、分发赏钱,探春和李纨也时常遣人来与他核对数目,商量章程。
他虽依旧住在旧院,门前却已是车马络绎,俨然成了府中另一处理事之所。
贾政对此乐见其成,甚至将几桩与故旧同僚的年礼往来也交予他打理,显是存了历练栽培之心。
贾环处置得井井有条,分寸拿捏得极准,该厚重的厚重,该清雅的清雅,竟比往年凤姐操持时更显稳妥得体,引得贾母也点头称许了一句:“环哥儿如今是越发稳重了,倒像个当家的样子。”
这话传到各房,自是又激起不同反应。
邢夫人酸得几日吃不下饭,王夫人佛堂里的檀香烧得愈发浓重。贾琏称病,连除夕祭祖都推说起不来床。
唯有宝玉,依旧浑不在意,只忙着和丫鬟们琢磨新奇花样裁剪荷包,或是躲在暖阁里读他的《庄子》,对外间风云变幻恍若未闻。
除夕这日,大雪初霁,整个贾府银装素裹,红灯高挂,映着白雪,格外鲜亮喜庆。
宗祠早已洒扫庭除,预备停当。至晚,合族按长幼序列,齐聚祠内。
贾母领着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在上,贾赦、贾政并子侄辈在下,黑压压跪了一地。
贾环按序排在玉字辈子弟中,位置却比往年靠前了许多,紧挨着贾琮,竟在贾兰之前。
祭祀礼仪庄严肃穆,香烟缭绕中,贾环垂首跪在冰冷的拜垫上,听着贾政朗声诵读祭文,心中却无多少敬畏,反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目光掠过前方贾赦、贾珍等人或敷衍或昏聩的背影,又扫过身旁贾兰紧张恭谨的侧脸,最后落在最前方贾母那略显佝偻却依旧威严的身影上。
这偌大的家业,煊赫的门楣,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全靠着往日余荫和虚架子支撑。
而他,这个昔日被踩在泥里的庶子,如今却要一步步,成为这摇摇欲坠大厦的支撑者之一。何其荒谬,却又势在必行。
【叮!参与家族重大仪式‘除夕祭祖’。宿主‘家族归属感’微幅提升?‘权力核心感’显着增强!地位得到宗法体系隐性确认。】
祭祖毕,众人又至荣庆堂,依序向贾母行礼辞岁。
贾母今日兴致颇高,受了礼,又给晚辈们散了压岁金银锞子。
轮到贾环时,她特意多看了他一眼,从鸳鸯捧着的托盘里拣了个份量最足的金锞子予他,温言道:“好生读书,用心办事,来年更上一层楼。”
贾环恭敬接过:“谢老祖宗赏,孙儿定当努力。”
其后家宴,设在荣禧堂。席开数十桌,珍馐罗列,歌舞喧阗。贾母、贾赦、贾政等在上席,众子弟在下首。
贾环的座位被安排在贾政下首一桌,与贾琏、宝玉、贾珍、贾蓉等并列。
贾琏称病未至,宝玉懒懒地坐在那里,神游天外,对满桌佳肴毫无兴趣,只偶尔与隔席的黛玉交换一个眼神。
贾环安然就坐,举止得体。席间自有清客相公、有头脸的管家轮流上来敬酒奉承,言语间对他已是十足的恭敬。
贾政心情极好,多饮了几杯,竟当着众人的面,又勉励了贾环几句,引得无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羡慕、嫉妒、探究、敬畏……不一而足。
贾环皆从容应对,不骄不躁,只在无人注意时,目光偶尔扫过对面女眷席。
只见那席上亦是珠围翠绕,笑语嫣然。是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领着众姐妹坐了一桌。
探春帮着李纨张罗,周全利落。宝钗与周遭姐妹谈笑,雍容大气,滴水不漏。
黛玉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只略动了几筷素菜,便捧着暖炉听戏,苍白的脸上被灯光映出几分血色,眼神却依旧清冷疏离,仿佛置身于这片繁华喧嚣之外。
迎春怯怯地挨着惜春坐着,惜春则一如既往地冷淡,只偶尔与身旁的黛玉低语两句。
贾环的目光在黛玉身上停留片刻,想起那日诗社她尖刻的言语与莫名送来的丸药,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随即移开。
宴至中途,外头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烟花照亮了半个夜空。众人皆涌至廊下观看。
宝玉不知何时挤到了黛玉身边,指着天上绽开的烟火,低声说着什么,黛玉掩口轻笑,眉眼间难得染上一丝鲜活气色。
贾环独立于廊柱另一侧,负手望着那漫天绚烂却转瞬即逝的火光,心中无悲无喜。
这贾府的富贵荣华,如今看来,亦不过如此一场盛大烟花,看似耀眼,终将寂灭。
【叮!目睹‘宝黛’互动,宿主心境无显着波动。对‘贾府繁华’认知深化:虚幻与危机并存。】
守岁至子时,众人皆已疲乏。贾母便命散了,各自回院安歇。
贾环踏着满地碎红爆竹屑,往自己院中走。雪后又下起了细碎的雪沫子,在红灯笼的光晕中飞舞,寒意刺骨。
行至沁芳闸桥边,却见一个披着莲青色斗篷的纤细身影正独立桥头,望着桥下墨黑流水与水中破碎的灯影,不是黛玉又是谁?紫鹃远远站着,不敢打扰。
贾环脚步顿了顿,正欲悄声绕过,黛玉却似有所觉,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雪光灯影下,她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她看见贾环,似乎并不意外,只极淡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如同雪落:“环三爷也散了?”
贾环躬身:“林姐姐还未歇息?”
“屋里闷,出来透口气。”黛玉转回头,依旧望着河水,“这府里……年年如此热闹,却不知……明年今日,人又如何?”
贾环沉默片刻,道:“姐姐保重身子,勿要多思。”
黛玉忽然咳嗽了几声,缓了缓,方道:“你那日诗社说‘烈火烹油’……如今,可觉得烫了?”
她问得突兀,目光却仍看着水面,并不看他。
贾环心中一凛,面上却平静:“在其位,谋其政。烫与不烫,皆需前行。”
黛玉闻言,侧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似有讥诮,又似有一丝极淡的怜悯,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是啊……皆需前行……各自前行罢。”
说罢,拢了拢斗篷,对紫鹃道,“回吧。”便缓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幕与灯影深处。
贾独立在桥头,雪沫落满肩头。桥下寒水无声流淌,带走了方才那短暂的、冰冷的对话。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向着自己那灯火通明、却依旧冷清的院落走去。
除夕夜过,便是新年。
他的路,还很长。而这贾府的新年,却不知还能有几年这般“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