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阳光带着暖意,驱散了薄雾,将花城巷的青石板路照得发亮。苏妩和顾衡并肩走出家门,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卤味的香气和清晨的亲昵余温。苏妩特意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列宁装,显得精神又干练,顾衡则依旧穿着那身沾着几点洗不净油渍的工装,肩上挎着他那个磨得发亮的工具包,里面是他吃饭的家伙什。
两人手里都捏着半张房产证明,心口的位置贴着那份沉甸甸的踏实感。铁盒里的钱用手帕包好,稳妥地放在顾衡工装内袋里,紧贴着心跳。
“先去街道办问问政策?”苏妩侧头问,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
“嗯,”顾衡应着,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厚、粗糙,带着常年和机器打交道的茧子,却异常温暖有力,包裹着她的,“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信息。”
周末的街道办略显冷清,只有值班的一个大姐。得知他们想租铺面自己搞修理,大姐先是惊讶地打量了顾衡几眼——毕竟离开国营厂“单干”在此时还是极少数人的选择。但顾衡沉稳的气质和苏妩条理清晰的询问很快让她放下了疑虑。
“政策上现在支持个体经营了,手续可以办,”大姐翻着记录本,“铺面嘛……现成的空铺不多。你们想在哪一片?预算多少?”
顾衡报了个数,是他昨晚和苏妩商量好的上限。大姐沉吟片刻:“这个价在主干道肯定不行。往巷子里走,靠近小集市的尾巴或者居民区深处,可能还有。我给你们指几个地方,你们自己去看看问问,门口贴‘招租’红纸的就是。”
谢过大姐,两人拿着抄下的几个地址,踏上了“寻铺”之路。
花城的小巷如同蛛网,交织着浓浓的生活气息。他们按照地址,一条条巷子穿行。空气里混杂着煤炉的烟火气、晾晒衣服的皂角香、还有不知哪家飘来的炖肉香。自行车铃声、小孩的嬉闹声、主妇讨价还价的声音,构成了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
他们看了几个铺面:
*一个在热闹的小菜场入口,位置极佳,但租金远超预算,而且人声鼎沸,顾衡皱眉:“太吵,修机器要静心。”
一个在居民楼一层,位置安静,但面积太小,像个鸽子笼,顾衡的工具包放进去都显得局促。苏妩摇头:“转身都难,放不了大件。”
还有一个在背阴的巷尾,租金便宜,但光线昏暗,墙壁返潮得厉害,墙皮剥落,霉味扑鼻。苏妩担忧地摸了摸墙壁:“这地方,机器零件放久了怕是要生锈。”
希望似乎随着一个个被否决的铺面在流逝。苏妩握着顾衡的手紧了紧,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汗。阳光渐渐变得有些灼热。
“别急,”顾衡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磐石,“再看看。”
就在他们准备去最后一个地址碰碰运气时,在一个岔路口,顾衡的脚步顿住了。他的目光越过前面几个铺面,落在了更深、更安静的一条窄巷尽头。那里有一间小小的铺子,门口没贴红纸,但门板虚掩着,透出一点昏暗的光。门口堆着些废弃的木箱和杂物,显得很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
“那里……好像没人?”苏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疑惑。
“过去看看。”顾衡拉着她走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铺面确实老旧。门是旧式的木板门,油漆斑驳。窗户不大,糊的报纸已经发黄破损。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挂着蛛网。面积比之前的鸽子笼稍大,但也有限。唯一的好处是,它位于这条死胡同的最深处,异常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鸟鸣。而且,屋顶有个小小的天窗,一道光柱斜斜地投射下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顾衡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松开苏妩的手,上前几步,仔细打量着门框、墙壁的结构,甚至蹲下身摸了摸地面的坚实程度。他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苏妩跟进去,被灰尘呛得轻咳了两声。里面比外面看着更糟,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破烂杂物,散发着一股霉味。她蹙眉:“这……也太破了。能行吗?”
顾衡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天窗下,仰头看了看那束光,又走到墙边,屈指敲了敲墙壁,侧耳倾听。他走到后墙,那里有一扇小门,推开是仅容一人转身的后院,很小,杂草丛生,但挨着巷子的后墙,还算规整。
“位置偏,租金肯定便宜。”顾衡走回来,眼中闪烁着苏妩熟悉的、面对难题时的精光,“安静,适合修东西。面积小了点,但规划好,放工作台、零件架、再加个小库房应该够用。后墙结实,承重没问题,后院虽然小,但能堆些不怕雨的废料,或者以后搭个棚子放东西。最重要的是……”他指了指天窗和不算小的前窗,“采光不错,白天干活基本不用点灯,省电。”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技术性的笃定,仿佛眼前这片狼藉已经被他在脑海中规划得井井有条。苏妩看着他专注而自信的侧脸,心中的疑虑慢慢被一种信赖取代。她开始学着顾衡的眼光去看:墙壁虽然旧,但主体结构完好;地面是水泥的,打扫干净就好;天窗的光线确实充足……破是破了点,但骨架还在,关键是,它拥有顾衡最看重的“安静”和“可改造性”。
就在两人低声商量时,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个端着痰盂的大妈走出来倒水,看见他们,愣了一下:“哟,你们是来看这铺子的?”
“是啊,阿婶,”苏妩立刻扬起笑脸,声音清脆,“这铺子是谁家的呀?租出去了吗?”
大妈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尤其在顾衡的工具包上停了停,又看看苏妩温和的笑脸,语气热情起来:“哦,是老李头的!他前年搬去儿子那住了,这破屋子就空着了!一直说要租出去,可位置太偏,没人要啊!你们……要租来干啥?”她好奇地问。
顾衡上前一步,沉稳地开口:“阿婶,我们想租下来开个修理铺,修修机器、电器什么的。”
“修东西?”大妈眼睛一亮,嗓门也大了些,“你是师傅啊?技术怎么样?我家那台缝纫机老是咔咔响,你能看不?”
顾衡微微一笑:“可以看看。小毛病的话,顺手就帮您弄了。”他的态度谦和又自信。
大妈顿时眉开眼笑:“哎哟,那可太好了!老李头是我家老头子堂哥!我帮你们问问!”她放下痰盂,风风火火就进了屋。
没过多久,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爷子(老李头)就被大妈拉了出来。听说有人要租他这“破窝”,老爷子有点意外,又有点高兴。租金谈得很顺利,果然如顾衡所料,非常便宜,几乎只用了他们预算的一半。老爷子也是个爽快人,看顾衡像个实在的技术人,苏妩又落落大方,很快就拍板了。
签了个简单的意向条子,付了少量定金,苏妩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看着顾衡和老李头握手,听着老爷子爽朗的笑声说着“顾师傅,以后这条巷子的电器就靠你啦!”,苏妩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离开时,那位热心的大妈还追出来喊:“顾师傅!记得有空帮我看看缝纫机啊!”
“好嘞,阿婶,过两天铺子收拾好就来!”顾衡扬声应道。
走出巷口,重新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苏妩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顾衡,声音里带着调侃和满满的骄傲:“行啊,顾师傅,不,现在该叫……顾老板了?这砍价的本事和选址的眼光,不错嘛!”
顾衡侧头看她,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里,漾开细碎的笑意。他伸手,很自然地替她拂开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指腹无意间擦过她的皮肤,带起一阵微小的战栗。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和隐隐的豪情:
“地方是破,但省下的钱,正好能买台二手电扇,夏天干活不遭罪。走,顾老板请未来的管家婆吃碗馄饨,庆祝一下!”他牵起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仿佛牵着的不仅是她的手,更是他们即将展开的新生活的蓝图。
苏妩笑着跟上,脚步轻快。破败的小铺子在身后,崭新的希望在眼前。煤油灯的光晕,似乎正在悄然转变为修理铺里更明亮、更持久的日光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