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照,李家坳便从薄雾中苏醒过来。村东头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唤醒了沉睡的村庄。村西的小河潺潺流淌,河水清澈见底,几尾青鱼在水中游弋。远处稻田连成一片碧绿,微风拂过,荡起层层涟漪。
这个位于山坳里的小村庄不过百来户人家,多是李姓本家,几代人都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生活。村子中央有棵老柳树,据说已有三百余年历史,树干粗壮需三人合抱,枝条垂落如绿色瀑布。村民们视它为守护神,每逢节日便在枝头系上红绸带,祈求风调雨顺。
李老四扛着锄头从柳树旁经过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这棵被尊为“神树”的老柳,近来却让他感到莫名不安。
事情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日清晨,放羊娃小四慌慌张张跑回村里,说少了三只羊。大人们沿着河岸寻找,最终在离老柳树不远的下游河滩发现了羊的尸体。奇怪的是,羊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也不像是溺水而亡,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滩涂上,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死前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村长老李头组织人手检查了河岸,没发现野兽踪迹,最后只好归结为突发疾病。然而接下来几周,类似事件接连发生。先是张寡妇家的看门狗无缘无故暴毙,然后是王老五家的鸡一夜之间死了一半。更诡异的是,这些动物尸体都出现在老柳树附近的河滩上,且无一例外没有任何外伤。
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说老柳树怕是成了精,开始吸食生灵精气了。
李老四原本不信这些,直到自家那头养了五年的老黄牛也无故倒毙在老柳树下。那牛是他耕地的主要劳力,通人性得很,每次下地都会用头亲昵地蹭他的手。发现时,牛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四肢僵硬地伸展开来,仿佛死前经历了极大痛苦。
“得找个人来看看。”村长老李头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邻村有个陈半仙,懂些风水异事,请他来看看吧。”
陈半仙是个干瘦老头,山羊胡子花白。他到村里后先绕着老柳树转了三圈,又掏出罗盘测了半天方位,最后掐指算了半晌,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树下有东西。”陈半仙终于开口,“不是精怪,比精怪更邪门。柳树属阴,三百年积聚的阴气都往下走,下面那东西吸足了阴气,现在开始‘活’过来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既害怕又好奇。
“下面到底是什么?”李老四忍不住问道。
陈半仙摇摇头:“说不准,但绝不是善类。最好办法是绕树三圈烧纸钱,每月初一十五上供,把它哄好了,或许能相安无事。”
村民们依言照办,接下来一个月倒也太平无事。大家刚松口气,更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
先是村里孩子们都说看到一个“灰影子”在柳树附近晃悠。大人们起初以为是孩子胡说,直到有一天傍晚,张寡妇收衣服时亲眼瞥见一个模糊的人形影子迅速消失在柳树后。她壮着胆子绕到树后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地上留着一串奇怪的印记——不像人脚印,也不像动物爪印,而是某种扭曲的、深浅不一的痕迹,仿佛是什么东西拖拽着前进留下的。
随后,住在离柳树最近的几户人家开始抱怨晚上睡不好,总听到细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拖地而行。但每当他们起身查看,声音便戛然而止,窗外除了婆娑树影什么也没有。
李老四开始做怪梦。梦里他总是站在老柳树下,树下泥土松动,一只手缓缓伸出来——那手干枯如柴,指甲又长又黑,手指异常细长,完全不似人手。那只手向他招啊招,他就像被线牵着的木偶,不由自主地向前迈步...
每次梦到这里他就惊醒,一身冷汗。
真正让全村恐慌的是王老五的遭遇。那日他喝多了酒,深夜摇摇晃晃回家,路过老柳树时内急,便对着树根小解。回家后一病不起,高烧中胡言乱语,说什么“枯手抓脚踝”。等他退烧后,人们发现他右脚踝上赫然有五道青黑色的指印,像是被什么紧紧抓握过。
村里流言四起,都说老柳树下埋着恶鬼,现在要出来害人了。
“挖开看看。”李老四终于忍不住提议,“不管是妖是鬼,挖出来看个明白,总比整天提心吊胆强。”
这个提议遭到一些老人反对,认为会触怒神灵招来灾祸。但更多年轻人支持,毕竟谁也不想整天活在恐惧中。
择了个阳光正好的日子,村里壮劳力们扛着铁锹镐头聚集到老柳树下。陈半仙被请来主持仪式,他先摆上供品烧了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好一阵,才示意可以动土。
第一锹下去,泥土异常松软,仿佛被人翻动过不久。随着坑越挖越深,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不是腐臭,也不是泥土腥,而是一种陈旧的、带着霉味的阴冷气息,闻之令人头皮发麻。
“有东西!”突然有人喊道。
所有人心头一紧,围拢过去。只见在树根盘结处,隐约露出了一角朽木。继续小心挖掘,一口破损的棺材逐渐显露出来。这棺材不像正常埋葬那样平整放置,而是歪斜着,仿佛是被匆忙塞进树根下的。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棺材盖板上有着数十道深浅不一的划痕,从内部向外延伸,似乎曾经有什么东西试图从里面刨开棺材。
“造孽啊...”陈半仙脸色发白,“这是活葬棺,里面的人当年是被活埋的。”
此话一出,几个胆小的后生不由得后退几步。
“开不开?”李老四握着铁锹的手沁出冷汗,但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陈半仙犹豫良久,最终点头:“既然挖出来了,就看个明白吧。不然以后村里永无宁日。”
棺盖被撬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鼻而来。人们掩鼻后退,待尘埃落定,才敢探头查看。棺材里没有完整尸骸,只有一具扭曲的骨架,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尸骨的右手五指张开,指甲异乎寻常的长,且呈现黑褐色。
然而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尸骨并非平躺,而是半侧着身,面朝棺盖,头骨上颌大张,形成一个无声的尖叫状。显然,这人在被埋入地下时还活着,曾在黑暗中疯狂抓挠棺盖,最终在极度痛苦和恐惧中窒息而死。
“这是谁干的缺德事?”有人颤声问。
村里最年长的李太公被人搀扶着过来,看到棺内情形后长叹一声:“造孽啊...这该是百年前的李守义了。”
在众人追问下,李太公讲出了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百年前,李家坳闹过一场严重的瘟疫。当时村里有个叫李守义的郎中,坚持认为瘟疫是通过水源传播的,主张焚烧死者、隔离病患、另寻水源。但村民们多信巫不信医,认为瘟疫是天罚,应当求神拜佛。
后来李守义的家人也染病去世,他悲痛欲绝之余行为越发怪异,常常深夜在村里游荡,对着人家门窗喃喃自语。恐慌的村民认定是他带来了瘟疫,是灾星降世。在某个月黑风高夜,一群人在老柳树下将他活活钉入棺材埋下,认为这样可以镇住瘟神,终结瘟疫。
“后来瘟疫果然退了,大家就更相信这么做是对的,谁也不愿再提起这事。”李太公摇头叹息,“没想到百年过去了,他的怨气还没散。”
陈半仙检查了尸骨和棺材周围,有了新发现:“怪不得近来才开始作祟。前段时间大雨,河水冲刷了这边河岸,棺材露出了一角,泄了阴气。再加上老柳树的根这些年越长越密,有些已经穿入棺中,像是把他‘唤醒’了。”
明白了缘由,村民们反而不再那么恐惧。毕竟,这不是什么无来由的恶鬼,而是一个被冤屈致死的先人。
村长老李头组织大家郑重其事地将遗骨取出,火化后葬于后山墓地,请和尚念经超度三天三夜。又在老柳树下立了块小石碑,记述此事原委以示纪念和忏悔。
自此之后,村里再没发生怪事。动物不再无故死亡,夜晚不再有异响,那个“灰影子”也再没人见过。
李老四终于不再做那个噩梦。有时下地干活经过老柳树,他还会驻足片刻。那棵百年老柳依然郁郁葱葱,枝条随风轻摆,仿佛百年来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树下那块小石碑,默默诉说着一段往事。
夏去秋来,稻田金黄,又是一年丰收季。孩子们在打谷场上追逐嬉戏,老人们坐在屋檐下抽着旱烟闲话家常。李家坳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那段诡异的日子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然而偶尔夜深人静时,李老四从睡梦中醒来,依稀会想起那只枯手招摇的梦境,不禁思索:那些被遗忘的罪孽,是否真的随着一把火一场法事就彻底消散?亦或是暂时蛰伏,等待下一次河水改道、柳根穿土?
但他很快甩开这念头,披衣起身,看着窗外宁静的村庄。月光下的老柳树姿态婆娑,已不复昔日阴森。无论怎样,生活总要继续,村民们选择与过去和解,与记忆共存。
夜色中的李家坳安详如画,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几盏灯火在黑暗中温暖地闪烁。每一盏光下,都是继续生活的人们,带着对自然的敬畏,对历史的铭记,走向明天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