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法高和张佳琴住在村西头的老瓦房里。这房子有些年头了,是李法高爷爷那辈盖的,墙皮剥落得厉害,雨天屋里总泛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
七月半那天,李法高从镇上喝了酒回来,已是深夜。张佳琴刚洗完澡,穿着件松松垮垮的汗衫,正对着镜子抹雪花膏。
“死鬼,又喝到这么晚!”张佳琴头也不回地骂道,汗衫下摆晃荡着,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腰。
李法高嘿嘿一笑,从后面搂上去,酒气喷在她颈窝里:“等急了?这不是回来了嘛。”
他手不老实起来,张佳琴扭着身子躲闪,嘴里不干不净地笑骂着。两人正闹着,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抠窗棂。
“啥声音?”张佳琴停了动作。
“风刮的吧。”李法高不以为然,继续手上的动作。
但那声音又响了,这次更清晰了些,的确像是谁的指甲在木头上刮擦,缓慢而持续。
“去看看。”张佳琴推了他一把。
李法高骂咧咧地松开手,趿拉着鞋走到窗前,猛地推开木窗。
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疑神疑鬼。”他关好窗子,回头一把抱起张佳琴就往床边走,“良宵苦短,管他娘的什么声响...”
事后,李法高鼾声如雷,张佳琴却睡不着。她总觉得屋里有什么东西,睁着眼在黑暗里仔细地瞧。老房子梁高屋深,夜里总是黑得彻底,只有窗帘缝隙里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咀嚼着什么。
“法高,你听见没?”她推了推身边的丈夫。
李法高嘟囔了一句,翻个身又睡了。
那咀嚼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漉漉的、仿佛什么东西在舔舐的声音,离床似乎很近。张佳琴浑身汗毛倒竖,猛地伸手拉亮了床头灯。
昏黄的灯光下,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真是见了鬼了。”她自言自语地熄了灯,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张佳琴把昨晚的事说给李法高听。李法高不以为意,一面喝着稀饭一面说:“婆娘家就是心眼小,一点声响就吓成这样。今晚再听见,看老子不逮住它!”
话虽这么说,但接下来几晚却相安无事。夫妻俩渐渐忘了这茬,日子照旧过着,白天干活,晚上扯淡,李法高的糙手照样每晚在张佳琴身上摸索,说些床笫间的浑话。
直到第七天夜里。
那天晚上闷热得很,两人洗完澡,连窗帘都没拉就滚到了床上。李法高喘着粗气,张佳琴吃吃地笑,两人正到兴头上,忽然同时僵住了。
他们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叹息——从房间角落里传来的、清晰而悠长的叹息声,像个老人似的。
“谁?”李法高猛地起身,赤着身子跳下床,开灯四处查看。
一无所获。
这次李法高也心里发毛了。他关好门窗,又检查了床底和衣柜,什么也没发现。
“邪门了。”他嘟囔着回到床上,却再没了兴致。
第二天,夫妻俩开始注意到家里的一些变化。厨房的碗筷似乎被人动过,盐罐里莫名其妙混进了沙子,头天晚上叠好的衣服第二天早上总是散乱在椅子上。
最让人不安的是,每天凌晨时分,他们都会同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房间里缓慢地踱步,脚步拖沓而沉重。但每次开灯后,声音就消失了,屋里空无一人。
村里人开始传言李家宅子不干净。有几个老人悄悄告诉李法高,他家老房子底下曾经是个乱坟岗,建房子的时候还挖出过骨头。
“怕是惊扰了地下的东西。”村东头的王老汉抽着旱烟说。
李法高心里发怵,但还是嘴硬:“扯淡!老子住了三十多年也没见啥东西!”
然而情况越来越糟。一天早上,张佳琴在厨房灶台上发现了一滩黑乎乎的黏液,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腐臭味。李法高壮着胆子擦掉了,但第二天又出现了同样的东西。
夫妻俩开始争吵,互相指责是对方带来了晦气。夜里躺在床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嬉笑调情,而是各自背对着,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你倒是摸摸我啊,怕什么?”有一晚张佳琴突然说,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放荡,像是要证明什么。
李法高勉强伸手过去,却心不在焉。突然,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他们清晰地听到床底下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嗽声,像个老人的干咳。
李法高猛地跳下床,抄起手电筒就往床底下照。黑暗中,他似乎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迅速缩进了墙角,但再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那晚之后,夫妻俩再也不敢睡床了,把被褥铺在客厅地上勉强入睡。但邪门的事情接踵而至:夜里总会莫名其妙地停电,食物迅速腐败,门窗无故开关。
最可怕的是,两人开始做同样的梦——梦里总有个佝偻的黑影站在他们旁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
张佳琴先是受不了了,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李法高也好不到哪去,往日那个满口荤话的汉子如今沉默寡言,眼窝深陷。
“去找刘神婆吧。”终于有一天,张佳琴颤抖着说。
李法高这次没有反对。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提着礼物去了村南头的刘神婆家。
刘神婆是个干瘦的老太太,据说能通阴阳。她听了夫妻俩的讲述,又去他们家转了一圈,脸色越来越凝重。
“是个老鬼,没恶意的,就是寂寞了想找人作伴。”刘神婆说,“但人鬼殊途,它不懂这样会害了你们。”
她吩咐夫妻俩准备一些东西:三炷香、一碗糯米、一件李法高穿过的旧衣服,还有张佳琴的一缕头发。
当晚,刘神婆来到李家堂屋。她让夫妻俩躲在卧室里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出来,然后在堂屋正中摆开阵势。
李法高和张佳琴紧挨着坐在床边,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刘神婆开始吟唱一种调子古怪的歌谣,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随着她的吟唱,屋里的温度似乎突然降了下来,两人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突然,堂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接着是刘神婆提高了声音的呵斥。一阵风吹过卧室的门缝,带来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腐朽气息。
张佳琴吓得抓紧了李法高的胳膊,李法高也下意识地搂住了妻子。这一刻,往日的轻浮放荡消失无踪,只剩下最本能的相互依偎。
外面,刘神婆的声音变得威严而有力:“尘归尘,土归土,该走不走,害人害己!今日送你一程,好生上路去吧!”
随后是一阵更加急促的铃响,然后突然静了下来。
几分钟后,卧室门被敲响了。刘神婆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但神情平静:“走了。以后安生了。”
夫妻俩战战兢兢地走出卧室,感觉屋里似乎真的不一样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消失了,空气也不再阴冷粘稠。
刘神婆走前嘱咐:“它就是个孤老头子鬼,没人祭奠,看见你们夫妻热闹,就想凑凑。我已经送它去该去的地方了。以后每年清明,给它烧点纸钱就行。”
果然,那晚之后,李家再也没出现什么邪门的事情。盐罐里不再进沙子,厨房灶台上不再有黏液,夜里也不再听到奇怪的脚步声和叹息。
经历这一遭,李法高和张佳琴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李法高还是会说荤话,但少了些粗鄙,多了些温情;张佳琴还是会骂他“死鬼”,但语气里多了几分依赖。
有时深夜醒来,他们还是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听动静,但除了风声虫鸣,再无他响。那个曾经打扰他们的存在,就像一滴落入泥土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每年清明,李法高都会在院门口烧点纸钱,张佳琴也不再笑他迷信。纸钱化作灰烬随风而起时,他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望向老屋阴影最深沉的角落,仿佛在缅怀一段不该存在的交集。
老屋依旧伫立在村西头,墙皮依旧剥落,雨天依旧泛潮发霉。但那些无形的、扰人心神的东西已经离去,只留下凡尘生活的琐碎与真实,在每一个日出日落后继续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