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冷得钻骨头。
胡正从缩着脖子往家走,棉袄领子竖起来也挡不住那风往脖子里灌。他刚从镇上赶集回来,手里提着两斤五花肉,准备晚上婆娘煮火锅吃。冬至嘛,再穷也得吃顿好的。
\"正从!正从!\"
村口老槐树下,胡德全跺着脚喊他,声音都变了调。胡正从心里咯噔一下,这老东西平时说话慢悠悠的,今天咋跟被鬼撵似的?
\"啥子事嘛?\"胡正从小跑过去,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散开。
胡德全一把抓住他胳膊,手指头冰得像铁钩子:\"正保...正保掉塘子里了!\"
胡正从脑子嗡的一声。胡正保是村里有名的光棍,四十多岁还打着光棍,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冬至节这天,他肯定又去镇上喝酒了。
\"啥时候的事?\"
\"不晓得嘛!\"胡德全急得直搓手,\"今早放牛的王老汉看见塘子边上有衣裳,拿竹竿一拨,浮上来了...\"
胡正从心里一沉。冬至的塘子,水冷得能要人命,掉下去没个活路。他二话不说就往塘子那边跑,胡德全在后面追着喊:\"村长喊你去捞!你水性最好!\"
村东头的老塘子有年头了,水绿得发黑,边上长满枯黄的芦苇。胡正从跑到时,已经围了一圈人,个个缩着脖子,脸色发青。村长胡建国蹲在塘子边抽烟,烟头一明一灭。
\"正从来了!\"有人喊了一嗓子,人群自动让开条路。
胡正从走到塘子边,水面漂着层薄冰,靠岸的地方结着冰碴子。王老汉的竹竿还插在水里,竿头拴着根麻绳,绳子那头沉在水下。
\"泡了几天了?\"胡正从问。
村长吐了口烟:\"起码三天。昨天有人看见他往镇上走,再没人见过。\"
三天。胡正从心里发毛。泡三天的死人,那模样...他不敢往下想。
\"哪个跟我下去?\"胡正从脱了棉袄,里头就件破毛衣。
人群里没人应声。最后是胡德全和两个年轻后生站了出来。胡正从认得他们,一个是村西头李家的二小子,一个是胡老六的侄儿,都二十出头,壮得像牛犊子。
\"脱衣裳,留条裤衩就行。\"胡正从吩咐道,\"德全叔,你去准备点白酒,待会儿上来要喝。\"
四个人脱得只剩裤衩,冷风一吹,浑身起鸡皮疙瘩。胡正从拿麻绳在腰上系了个活扣,另一头拴在岸边的老柳树上。他第一个下水,脚尖刚碰到水面就倒吸口冷气——这水像千万根针往肉里扎。
\"跟紧我。\"他对后面三人说,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
水下黑得吓人,胡正从睁大眼睛,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他顺着王老汉的竹竿往下摸,手指碰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立刻缩回来。再往前探,摸到了衣服布料。
他浮上水面换气,对岸上喊:\"找着了!拿长竹竿来!\"
岸上递下来两根长竹竿,胡正从和李家二小子一人一根,往水下捅。竹竿碰到尸体时,能感觉到那种诡异的柔软。胡正从憋住气,再次潜下去,这次他抓住了尸体的衣领。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胡正从后悔了。胡正保的脸已经肿得不成人形,皮肤泡得发白,嘴唇外翻,眼睛半睁着,里头结着冰碴。最可怕的是,那张浮肿的脸上似乎还带着笑,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笑容。
\"拉上去!快!\"胡正从声音都变了调。
四个人合力把尸体往岸上拖。尸体比活人沉得多,加上棉衣吸水,死沉死沉的。拖到浅水区时,胡正保的一条腿突然勾住了水草,尸体猛地一歪,那张浮肿的脸正好对着胡正从,半睁的眼睛仿佛在盯着他看。
胡正从\"啊\"地叫了一声,差点松手。后面李家二小子也吓得直哆嗦,但好歹没撒手。四个人连拖带拽,总算把尸体弄上了岸。
岸上的人立刻围上来,又马上散开——那味道太冲了。胡正保的尸体在冰水里泡了三天,已经开始发胀,衣服绷得紧紧的,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
胡正从瘫坐在岸边,浑身发抖。胡德全递过来白酒,他仰脖子灌了半瓶,辣得眼泪直流,可身上还是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给他擦擦脸。\"村长指挥几个妇女拿来白布,盖在尸体脸上。
胡正从盯着那块白布,总觉得下面那张脸还在笑。他想起小时候老人讲的,淹死的人会找替身,特别是冬至这天死的...
\"正从?正从!\"胡德全推了他一把,\"发啥子呆?穿上衣裳,别冻着。\"
胡正从这才回过神,哆嗦着穿上棉袄。他的手指头冻得发紫,系扣子都不利索。再看另外三个捞尸的,也都脸色发青,李家二小子更是跑到一边干呕去了。
村长指挥人用门板抬走了尸体,说明天就埋,不摆灵堂了——光棍一个,没儿没女的,摆给谁看?人群渐渐散了,胡正从却还坐在塘子边,盯着那汪黑水发愣。
\"走嘛,回家。\"胡德全拉他。
胡正从站起来,腿软得像面条。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眼塘子,水面已经重新结了一层薄冰,映着惨白的日头,像只冷漠的眼睛。
那天晚上,胡正从家的火锅没吃成。他婆娘胡三娘把肉腌了起来,煮了锅姜汤给他驱寒。胡正从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还是觉得冷,喝了两碗姜汤也不顶事。
\"咋个了嘛?掉次水就蔫巴了?\"胡三娘摸他额头,不烫,反而冰凉。
胡正从摇摇头,没敢说自己满脑子都是胡正保那张浮肿的笑脸。他早早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看见黑乎乎的塘子水和泡胀的尸体。
半夜里,胡正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塘子边上,水里冒出个人影,慢慢往岸上爬。那人影浑身滴水,脸肿得看不清五官,但胡正从知道那就是胡正保。人影爬上岸,湿漉漉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胡正从脚边...
他猛地惊醒,一身冷汗。窗外,月亮惨白地挂在天上,照得院子里一片惨白。胡正从喘着粗气,发现自己的脚踝湿漉漉的,像是沾了水。他吓得一激灵,赶紧用被子擦干,再不敢合眼。
第二天一早,胡正从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精神萎靡。胡三娘问他咋了,他支支吾吾不敢说做梦的事,怕婆娘笑话。白天他去帮村长处理胡正保的后事,尸体已经入殓,就埋在村后山坡上,连个墓碑都没有。
\"正保生前爱喝酒,给他倒点。\"村长往坟头洒了半瓶白酒。
胡正从站在一旁,总觉得坟包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揉揉眼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可那种被盯着的感觉一直没消失,就像那天从塘子里捞尸时,胡正保半睁的眼睛在看着他一样。
晚上,胡正从又做了同样的梦。这次,那个湿漉漉的人影已经走到了他家院子里,站在窗户外面往里看。胡正从惊醒时,听见窗外有\"吧嗒、吧嗒\"的滴水声,像是有人刚从水里爬出来...
第三天早上,胡正从彻底垮了。他脸色灰白,眼窝深陷,像个活死人。胡三娘终于急了,一把抓住他肩膀:\"你到底咋个了?是不是撞邪了?\"
胡正从这才把做梦的事说了,还说了自己总觉得胡正保的魂儿跟着他。胡三娘听完,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你等着。\"她说完就去了后院。
胡正从听见鸡叫声和扑腾声,不一会儿,胡三娘拎着只刚宰的公鸡回来,鸡脖子还在滴血。她又舀了碗新米,从腌肉缸里捞出块最肥的腊肉,切成厚片。
\"你这是干啥?\"胡正从问。
\"祭拜。\"胡三娘简短地说,\"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捞了死人要祭拜,不然魂儿跟着你。\"
胡正从不信这些,但这会儿也由不得他不信。胡三娘动作麻利,煮了鸡,蒸了米,煎了腊肉,还从柜子深处摸出瓶好酒——那是去年买的烤酒,一直没舍得喝。
天黑前,胡三娘带着胡正从来到塘子边。冬至后的天短,才五点多就暗下来了。塘子水面黑沉沉的,边上芦苇枯黄,在风里沙沙响。
胡三娘在岸边找了块平整地方,摆上碗筷。煮熟的鸡摆在中间,米饭和腊肉放两边,酒倒满一杯。她又拿出叠黄纸,用火柴点燃,火苗在暮色里跳动。
\"正保哥,\"胡三娘对着塘子说,\"正从帮你捞上来,是积德的事。你别缠着他,这些酒肉你拿去吃,吃饱了好上路。\"
胡正从站在一旁,浑身不自在。暮色中的塘子像个黑洞,仿佛随时会冒出什么东西。烧纸的火光映在水面上,形成诡异的倒影,像是有张脸在水下看着他们。
胡三娘拉胡正从跪下,让他给塘子磕了三个头。胡正从磕头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的后颈,凉飕飕的。
祭拜完,胡三娘拉着胡正从快步离开,不许他回头看。走出一段路,胡正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塘子边上,烧纸的灰烬被风吹起,打着旋儿往水里飘,像是有人在那儿吸气...
那晚,胡正从睡得出奇的香,一个梦也没做。第二天早上,他神清气爽,仿佛前几天的不适都是幻觉。胡三娘却早早出了门,晌午才回来。
\"我去塘子边看了,\"她小声说,\"祭品都没了。\"
胡正从一愣:\"被野猫野狗吃了吧?\"
\"碗筷摆得整整齐齐,\"胡三娘神色古怪,\"像是有人吃过又放好的。鸡骨头都堆在碗边,酒喝得一滴不剩...\"
胡正从后背一凉,不敢往下想。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做过噩梦,生活恢复了正常。只是每次路过那个塘子,他都会加快脚步,总觉得水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