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沟的傍晚总是来得特别快。王金福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黑色的蛇在泥土上蜿蜒。六月的麦田已经泛黄,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咀嚼。
王金福抹了把额头的汗,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歇脚。这棵槐树少说也有两三百年了,树干粗得三个成年男人都抱不过来。树皮皲裂如老人的脸,树冠却异常茂密,即使在盛夏正午,树下也总是阴凉得渗人。村里老人常说这树下不干净,王金福向来不信这些,只觉得是歇脚的好地方。
他靠着树干坐下,从兜里掏出旱烟袋。烟丝点燃的瞬间,一缕青烟笔直上升,然后突然转向,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似的飘向树干。王金福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他抽完烟,拍拍屁股站起来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今天天黑得真快。\"王金福自言自语道,扛起锄头往家走。
从老槐树到家不过十分钟的路程,王金福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可今天不知怎么,走了约莫一刻钟,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陌生。路两边的麦田变成了荒草地,土路也窄了许多,像是多年没人走过似的。王金福停下脚步,困惑地环顾四周。
\"怪了...\"他嘟囔着,回头望去,却发现来时的路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雾,正缓慢地向他蔓延过来。
王金福的心跳突然加快。他明明记得这条路走了几十年,闭着眼都能摸回家,怎么今天就迷了路?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路边的荒草越来越高,几乎要没过他的膝盖,草丛中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却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星挂在天上,发出微弱的光。王金福的额头渗出冷汗,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喉咙发紧。按理说,这个点村里应该有人家的灯火,可他放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连个萤火虫的光都没有。
\"有人吗?\"王金福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连回声都没有就消散了。
他继续往前走,突然发现前面有棵熟悉的槐树——正是他刚才歇脚的那棵。王金福愣住了,他明明是一直往前走的,怎么会又回到原点?树下的土地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雨,可今晚明明是个晴天。
王金福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他想起小时候奶奶讲的故事,说有一种叫\"鬼遮眼\"的邪门事,就是人被鬼迷了,怎么走都走不出一个地方。奶奶说遇到这种情况,要立刻吐三口唾沫,然后倒着走。
他连忙照做,可刚倒着走了几步,就感觉背后撞上了什么东西。王金福猛地转身,却什么也没看见。这时,他注意到槐树的树干上有一道新鲜的痕迹,像是被指甲抓出来的,还带着暗红色的污渍。
王金福的腿开始发抖。他决定换个方向走,这次他不再沿着路,而是直接穿过田野。麦穗划过他的裤腿,发出沙沙的响声,听起来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细语。走着走着,他突然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死去的黑猫,眼睛圆睁着,嘴角凝固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老天爷...\"王金福倒退几步,差点摔倒。他感觉周围的温度骤降,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更可怕的是,他发现那只死猫的尾巴突然动了一下,然后整只猫像被什么东西拖拽着,迅速消失在麦田深处。
王金福再也忍不住了,他开始奔跑,不顾麦穗抽打在脸上的疼痛。跑着跑着,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很轻,但确实存在,而且越来越近。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往前跑,直到肺里火烧一般疼痛才停下来。
他弯着腰大口喘气,等呼吸稍微平稳后抬头一看,差点叫出声来——他又回到了那棵老槐树下。这次树下多了一个水洼,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扭曲的树影。王金福鬼使神差地往水里看了一眼,顿时浑身冰凉——水中的倒影不是他,而是一个模糊的人形,正对着他咧嘴笑。
王金福猛地后退,跌坐在地上。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背后轻轻拂过他的脖子,像是一缕头发,又像是一只冰冷的手。他不敢回头,只能死死盯着前方。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的雾气中似乎有个人影,正缓慢地向他走来。
希望的火花在王金福心中燃起,他挣扎着站起来,向那个人影跑去。可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跑,那个人影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仿佛在和他玩捉迷藏。王金福累得气喘吁吁,终于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这次,树下多了一样东西——他的旱烟袋,就放在他刚才坐的位置,烟锅里还有未燃尽的烟丝,正冒着诡异的青烟。王金福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明明把烟袋揣回了兜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王金福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遇到了\"鬼遮眼\"。他想起奶奶说过的另一个方法——脱下一只鞋倒着穿。他手忙脚乱地脱下右脚的布鞋,反过来套在脚上,然后开始倒着走。
这次,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化。雾气渐渐散去,远处出现了微弱的灯光。王金福心中一喜,加快脚步向灯光走去。可就在他快要接近时,灯光突然熄灭,四周再次陷入黑暗。更可怕的是,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同时低声念着什么,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听不清内容。
王金福的理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跪在地上,开始祈祷,念着所有记得的菩萨名号。念着念着,声音突然停止了,四周安静得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
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路上,路尽头就是他家的土房子,窗子里透出温暖的灯光。王金福几乎要哭出来,他跌跌撞撞地向家跑去。
就在他快要到家门口时,一阵冷风吹过,王金福突然僵住了——他看见自己家的门廊下站着一个人,背影看起来那么熟悉。那人缓缓转身,王金福看清了那张脸,顿时如坠冰窟——那是他自己的脸,正对着他露出诡异的微笑。
王金福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逃跑,却发现自己的脚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走近,伸出手来...
第二天清晨,村里的李老汉路过老槐树时,发现树下丢着一把锄头和一只布鞋,正是王金福的。村里人找遍了整个槐树沟,也没找到王金福的踪影。有人说看见他昨晚在槐树下抽烟,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
只有村里的老神婆摇头叹气,说王金福是被\"鬼遮眼\"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阴阳交界的地方转悠呢。她说这话时,老槐树的叶子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附和。
而此刻,在某个常人看不见的维度里,王金福仍在不停地走着,走过熟悉的田野,走过陌生的荒原,走过扭曲的小路,却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有时他会看见远处有灯光,有村庄,甚至看见自己的家,可每当他走近,那些景象就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消散。
他的喉咙已经喊哑了,眼睛因为长时间瞪大而干涩疼痛,但他不敢闭眼,因为一闭眼就会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触碰他的后背。王金福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循环了,就像掉进蜘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缠得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