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鬼乱窜。
张正冲蹲在堂屋门槛上,嘴里叼着半截叶子烟,眯起眼睛望着外头渐暗的天色。山里的天黑得早,才五点多,远处的山尖就已经被暮色吞没了大半。他吐出一口烟,灰白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打了个转,很快消散不见。
\"今年又是我一个人搞祭祀咯。\"张正冲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转身进了堂屋。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贡品:一盘腊肉,一盘豆腐干,还有几个红彤彤的橘子。这些都是他下午特意去镇上买的。桌子正中央摆着个铜香炉,旁边放着一叠黄纸和一捆香。
张正冲从兜里摸出火柴,\"嚓\"的一声划着,点燃了三炷香。香头冒出细细的青烟,在静止的空气中笔直上升。他把香插进香炉,又拿起黄纸,一张一张地折成元宝的形状。
\"老汉,妈,今年屋头就我一个人,你们莫怪罪。\"他一边折纸一边念叨,\"二娃在成都打工回不来,三妹嫁到重庆去了,就剩我这个老大在屋头守到。\"
折好的纸元宝在桌上越堆越高。张正冲的手很巧,折出来的元宝棱角分明,活像真的一样。屋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吹得门板\"吱呀\"作响。他抬头看了眼,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线已经变成了暗蓝色。
\"要下雨咯。\"他嘟囔着,起身去把门关严实。
回到桌前,张正冲继续折纸。除了元宝,他还折了几件小衣服和鞋子。这是给先人准备的\"寒衣\",按照老规矩,七月半烧给亡人御寒用。他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黄纸,不一会儿就折出了一件小褂子和一双小布鞋。
\"妈,你生前最喜欢这件样式的衣服,我给你多折几件。\"他说着,又拿起一张纸。
忽然,一阵冷风不知从哪儿钻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元宝\"哗啦\"作响。张正冲皱了皱眉,四下看了看,窗户明明关得好好的。他摇摇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折完最后一沓纸,张正冲起身去厨房拿了个铁盆出来。这是专门用来烧纸的,盆底还留着去年烧纸留下的黑色灰烬。他把铁盆放在堂屋门口,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
\"先烧点钱给你们用。\"他说着,拿起几个纸元宝放进盆里,用火柴点燃。
纸元宝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苗\"腾\"地窜起来,照亮了张正冲布满皱纹的脸。他一张接一张地往火盆里添纸,火光照得堂屋忽明忽暗。烧纸的烟味混合着香烛的气味,在屋里弥漫开来。
烧到一半时,张正冲忽然觉得脖子后面一凉,像是有人对着他吹了口气。他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墙上挂着的先人照片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
\"怪事。\"他嘀咕了一句,搓了搓后颈,继续烧纸。
纸灰在盆中堆积,有些被热气托着飘起来,在空中打着转。张正冲注意到这些纸灰不像往常那样随意飘散,而是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旋风,在盆上方盘旋。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发毛。
\"莫不是哪个先人回来了?\"他小声说,又往盆里添了几张纸。
就在这时,桌上的橘子突然滚落了一个,\"啪\"地掉在地上,一直滚到张正冲脚边才停下。他弯腰捡起来,橘子冰凉冰凉的,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
\"咋个回事?\"他皱眉看着手里的橘子,表皮完好无损,却冷得不正常。
张正冲把橘子放回桌上,继续烧剩下的纸钱。火盆里的火苗忽然变得忽高忽低,像是被无形的风吹动。更奇怪的是,明明没有风,纸灰却一直在他头顶盘旋,不肯落下。
烧完纸钱,张正冲准备烧\"寒衣\"。他拿起那件小褂子,正要放进火盆,忽然发现桌上多了一个东西——一个纸折的小人,约莫巴掌大小,做工精细,连手指都折得清清楚楚。
\"我啥时候折了这个?\"张正冲困惑地拿起纸人,翻来覆去地看。
纸人的脸被画上了五官,眼睛是两个小黑点,嘴巴是一条红线。不知怎的,张正冲总觉得这纸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他手一抖,纸人掉进了火盆里。
火苗\"轰\"地窜高,几乎舔到了天花板。张正冲吓得往后一仰,差点从小板凳上摔下来。等他稳住身子再看火盆时,火已经恢复了正常,纸人烧得只剩下一角,那张画出来的脸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后化为了灰烬。
\"撞鬼了。\"张正冲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跳如鼓。
他决定赶紧烧完剩下的东西。拿起小布鞋正要往火盆里放,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堂屋的门开了一条缝。张正冲明明记得自己关好了门的。
\"哪个?\"他大声问道,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显得格外响亮。
没人回答。门缝外是浓重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张正冲起身去关门,手刚碰到门板,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指尖传来,冻得他赶紧缩回手。
\"今天这是咋个了?\"他搓着手,哈了口气,白雾在面前形成又消散。
回到火盆前,张正冲发现剩下的\"寒衣\"不见了。他明明放在桌上的,现在桌上空空如也。他四下寻找,最后在墙角发现了那几件纸衣——它们被整齐地摆在地上,像是有人特意放在那里。
张正冲的后背一阵发凉。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弯腰捡起纸衣。纸衣摸上去又湿又冷,像是被露水打湿了一样。他走回火盆边,把纸衣一件件烧掉。这次火苗很正常,没有出现刚才那样的异状。
烧完所有祭品,张正冲长舒一口气,准备收拾东西。他端起火盆,想把灰倒到屋外去。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布鞋在石板地上走。
张正冲僵在原地,不敢回头。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他感到一股冷气吹在自己后颈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老...老汉?是你吗?\"他颤抖着声音问。
没有回答,但那股冷气更重了,几乎要钻进他的衣领里。张正冲鼓起勇气,猛地转身——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墙上先人的照片在微微晃动,像是刚被什么东西碰过。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张正冲连连念叨,快步走到神龛前,又点了三炷香插上。
香刚插好,三根香中的中间那根突然\"啪\"地断了,香头掉在香炉里,溅起几点香灰。张正冲倒吸一口冷气,这在老辈人看来是极不吉利的征兆。
就在这时,屋里的电灯突然闪烁起来,忽明忽暗了几次后,\"啪\"地熄灭了。唯一的光源只剩下神龛上的蜡烛和火盆里将熄未熄的余烬。
\"日他先人板板!\"张正冲骂了句脏话,摸黑去找手电筒。
他刚迈出一步,就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那个纸人——明明已经烧成灰的纸人,现在完好无损地躺在他脚边,脸上画着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张正冲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哆哆嗦嗦地后退,后背抵上了八仙桌。桌上的贡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了样——腊肉上长满了霉斑,豆腐干干瘪发黑,橘子腐烂流汁,散发出一股恶臭。
\"这...这...\"张正冲的牙齿直打架,话都说不利索了。
纸人慢慢立了起来,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晃晃悠悠地飘向张正冲。它的纸手向前伸着,似乎要抓住什么。张正冲想跑,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
纸人飘到他面前,停在了与他视线平齐的高度。那张画出来的脸离他只有寸许,他甚至能闻到纸上墨汁的气味。纸人的嘴忽然动了动,虽然没有声音,但张正冲分明\"听\"到它在说:\"找到你了。\"
\"啊——!\"张正冲终于发出一声惨叫,用尽全力挥动手臂,把纸人打飞出去。
纸人撞在墙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滑落在地。与此同时,屋里的电灯突然又亮了,刺眼的光线让张正冲一时睁不开眼。等他适应了光线再看,墙角的纸人已经不见了,桌上的贡品也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张正冲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他看向火盆,里面的灰烬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异常。神龛上的蜡烛燃烧得很平稳,香炉里的香也只剩下短短一截。
\"见鬼了,真的见鬼了...\"他喃喃自语,撑着桌子站起来,双腿还在发抖。
张正冲决定赶紧做完剩下的仪式。他拿起准备好的米酒,在门口洒了一条线,这是老辈人说的\"拦鬼线\",防止孤魂野鬼进屋。然后他又抓了把米,在屋里四处撒了一些,嘴里念叨着:\"吃饱就走,莫要停留。\"
做完这些,张正冲感觉屋里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他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了。按照习俗,现在该去河边放河灯了。但他实在没胆子一个人去,决定明天一早再去补上。
他收拾好剩下的东西,把火盆里的灰倒进竹林里,然后匆匆洗漱,准备上床睡觉。临睡前,他又点了三炷香插在床头,求个心安。
躺在床上,张正冲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看到那个纸人飘在面前的样子。屋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得夜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摸他的脸,冰凉冰凉的,像纸一样粗糙...
第二天一早,张正冲被阳光照醒。他猛地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脸——没有任何异常。床头的香已经燃尽,只留下三小撮香灰。
他下床走到堂屋,一切如常。八仙桌上干干净净,昨晚的贡品已经收走。只有墙角的一小堆米粒提醒他,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张正冲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几只早起的鸟儿在竹林里叽叽喳喳。新的一天开始了,昨晚的诡异仿佛从未发生过。
但他知道,有些事情确实发生了。明年中元节,他一定要让弟弟妹妹都回来,人多阳气重,那些\"东西\"就不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