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节前三天，周明先发现铜鼓裂了。
那面铜鼓是村里最老的物件，据说是明朝时候传下来的，每逢火把节才从祠堂里请出来。鼓面泛着暗青色的光，边缘刻着些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周明先用指腹摩挲着鼓面中央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纹，心里莫名发毛。
\"咋个回事？\"他自言自语，声音在空荡荡的祠堂里荡出回音。
祠堂外头，蝉鸣撕扯着燥热的空气。周明先抹了把汗，把铜鼓小心地放回红绸布上。往年这时候，村里早该热闹起来了，妇女们忙着染红鸡蛋，男人们砍来松木做火把。可今年不同，村里年轻人几乎都去了城里打工，只剩下些老人孩子。周明先因为要照顾中风的老爹，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留下的壮年。
\"明先啊——\"门外传来沙哑的喊声。周明先回头，看见老毕摩岩温罕拄着藤杖站在门槛外，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阿爷，您来了。\"周明先赶忙迎上去。岩温罕是村里最老的毕摩，今年九十有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老毕摩没进门，只是站在门槛外，浑浊的眼睛盯着祠堂里的铜鼓。\"鼓裂了？\"
周明先心里一惊：\"您咋知道？\"
岩温罕没回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个铜铃。\"拿着，挂在鼓架上。\"
铜铃锈得发黑，铃舌却亮得像是新磨的。周明先接过来时，指尖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他低头看，指腹上却什么痕迹也没有。
\"阿爷，这是...\"
\"今年火把节，\"岩温罕打断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鼓声不能停。\"
周明先想问清楚，老人却已经转身走了，藤杖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他低头看手里的铜铃，突然觉得祠堂里的温度降了几度，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火把节前一天，村里来了个外乡人。
周明先是在村口老核桃树下看见那人的。男人四十出头模样，穿着不合时宜的冲锋衣，脖子上挂着个单反相机。他正仰头看树上挂着的那些红布条——那是往年火把节后村民系上去的，祈求山神保佑。
\"你好，\"外乡人看见周明先，主动打招呼，\"我是民俗研究所的，姓林。\"他掏出张名片，\"听说你们这儿的火把节保留了很多原始仪式？\"
周明先接过名片，没细看就塞进了兜里。\"今年人少，怕是不热闹。\"
\"没关系，我就想记录些原始的东西。\"林研究员的笑容让周明先不舒服，像是饿狼看见肉，\"特别是那个铜鼓，听说很特别？\"
周明先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铜鼓上的裂纹和老毕摩的警告。\"铜鼓不外示。\"他硬邦邦地说，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林研究员的喊声：\"明天我能参加仪式吗？\"周明先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那天晚上，周明先做了个怪梦。梦里他在一片漆黑中奔跑，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他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却不敢回头看。跑着跑着，前方突然出现一点火光，他拼命向火光跑去，却发现那是一支插在地上的火把，火焰凝固不动，像被冻住的红色绸缎。
周明先惊醒了，满头大汗。窗外，月亮大得吓人，像是要压到屋顶上。他起身喝了口水，突然听见祠堂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鼓声。
他披上衣服出门，月光把村路照得发白。祠堂门关得好好的，铜鼓也安然躺在红绸布上，只是那道裂纹似乎比白天更明显了些。周明先凑近看，隐约看见裂纹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像是水渍。
他伸手想摸，突然听见铜铃\"叮\"地响了一声。没人碰它，祠堂里也没有风。
周明先逃也似的离开了祠堂。
火把节当天，天气出奇地好。蓝得发脆的天空下，村民们陆续聚集到村中央的打谷场上。妇女们穿着绣花围腰，老人们抽着旱烟，孩子们举着小火把跑来跑去。周明先和另外两个年轻人把铜鼓抬到了场子中央的架子上，他注意到没人提起鼓上的裂纹，好像大家都看不见似的。
岩温罕穿着全套毕摩服饰出现了，头上插着野鸡毛，腰间挂满铜铃。老人看起来比平时精神，眼睛亮得吓人。他绕着铜鼓走了三圈，嘴里念着古老的经文，然后示意周明先开始敲鼓。
\"咚——\"第一声鼓响震得周明先手心发麻。奇怪的是，鼓声比往年沉闷，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继续敲着，节奏越来越快，鼓声在群山间回荡。
打谷场上的火把一支接一支点燃，火焰窜得老高，却在某个瞬间突然静止不动，就像周明先梦里那样。村民们开始围着火堆跳舞，但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扭曲变形，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周明先机械地敲着鼓，汗水流进眼睛。他看见林研究员站在人群边缘，相机镜头反射着火光，像是一只发亮的眼睛。更远处，山林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仿佛正在向村子靠近。
鼓点越来越急，周明先的手臂酸痛不已，却不敢停下。老毕摩的话在他耳边回响：鼓声不能停。
突然，铜鼓发出一声不自然的嗡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鼓腔里共鸣。周明先低头看，发现鼓面上的裂纹扩大了，一股暗红色的液体正从裂缝中渗出，顺着鼓面流下，滴在地上发出\"嗤嗤\"的响声。
周围的村民似乎没注意到异常，依然在跳舞。只有岩温罕转过头，目光如电地看向周明先，缓缓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周明先看见打谷场边缘的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在动。那是一只白鹿，通体雪白，只有眼睛是血红色的。它静静地站在树林边缘，看着狂欢的人群，然后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鼓声停了。
周明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下的，他的手臂僵在半空，鼓槌上的红绸带无风自动。场子上的火把恢复了正常，村民们跳累了，三三两两地坐下休息。只有岩温罕还站在原地，目光越过人群，看向山林深处。
\"你看见了。\"老毕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周明先身边，这不是个问句。
周明先点点头，嗓子干得说不出话。
\"那是山灵。\"岩温罕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铜鼓裂了，结界就弱了。\"
周明先想问清楚，老人却摆摆手：\"去休息吧，明天还要送神。\"
那晚周明先没回家，他鬼使神差地跟着白鹿消失的方向走进了山林。月光透过树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偶尔的虫鸣。
不知走了多久，周明先来到一小片空地。月光在这里格外明亮，照得空地中央的一汪泉水闪闪发光。泉水边，那只白鹿正低头饮水，水面映出它血红的眼睛。
周明先屏住呼吸，躲在树后观察。白鹿喝完水，突然抬头看向他藏身的方向，仿佛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他们对视了一秒，两秒，三秒...然后白鹿转身走向泉水另一侧的山壁，竟然直接穿了过去，消失不见。
周明先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山壁前，伸手触摸冰冷的岩石，触感坚硬真实。就在他准备放弃时，余光瞥见泉水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他蹲下身，看见水面下躺着一面小小的铜镜，镜面朝上，映着月亮。更奇怪的是，镜中的月亮是血红色的，而且正在慢慢被阴影吞噬，就像月食一样。
周明先伸手想捞铜镜，指尖刚碰到水面，整个泉水突然沸腾起来，气泡破裂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他吓得后退几步，眼睁睁看着铜镜沉入水底，消失不见。
泉水恢复了平静，月光依旧明亮。周明先浑身发抖，转身就往回跑。跑着跑着，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着，节奏和他一模一样。他不敢回头，拼命加快速度，脚步声也随之加快。
直到看见村口的核桃树，脚步声才突然消失。周明先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这才发现天边已经泛白。
火把节结束了，但周明先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山里。而铜鼓上的那道裂纹，第二天早上已经神秘地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着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