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一层薄霜,铺在蜿蜒的田埂上。陈光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手里握着那支电量不足的手电筒,光线忽明忽暗,像一只垂死的萤火虫。隔壁村王家的喜宴喝到十点多才散场,他本想在亲戚家借宿一晚,但想起明天一早还要去镇上卖菜,只得硬着头皮踏上归途。
夜风穿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响声。陈光明裹紧了单薄的外套,酒意早已被夜风吹散,只剩下满嘴的苦涩。这条路他走了三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但今晚却莫名觉得陌生。或许是月光太冷,或许是夜太静,连平日里聒噪的青蛙和蟋蟀都噤了声。
\"啪嗒\"——手电筒突然熄灭,陈光明心里一紧,用力拍打了几下,昏黄的光线才不情不愿地重新亮起。他加快脚步,转过一个土坡,前面就是那片竹林了。穿过竹林,再走二里地就能到家。
竹林里比外面更暗,月光被茂密的竹叶筛得支离破碎。陈光明的手电筒光在竹竿间来回扫射,忽然照到一个佝偻的背影——一个穿着蓝色斜襟布衫的老妇人,正慢悠悠地走在前面。
陈光明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老太太独自在竹林里?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故意踩断一根枯竹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那背影没有回头,依然保持着相同的步调向前走。陈光明的手电筒光落在她身上,奇怪的是,地上没有影子。他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再定睛看去——确实没有,老太太脚下空空如也。
\"阿婆?\"陈光明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竹林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没有回应,只有竹叶摩擦的沙沙声。
老太太的布鞋踩在落叶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陈光明的手开始发抖,手电筒的光也跟着颤抖起来。他注意到老太太的头发盘成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发髻——用一根木簪子固定,左边还别着一朵小小的蓝色绢花。
那是奶奶的发型。二十年前奶奶下葬时,就是他亲手给奶奶梳的最后一个头,别上的那朵蓝色绢花。
陈光明的双腿像灌了铅,既不敢上前,也不敢转身逃跑。老太太始终与他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不快不慢地走着。月光从竹叶间隙漏下来,照在她身上,那件蓝色斜襟布衫上绣着的白色小花忽隐忽现——那是奶奶生前最常穿的衣服。
\"不可能...\"陈光明喃喃自语,喉咙干涩得发疼。奶奶已经死了二十年,坟头的松树都有碗口粗了。他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清晰地传来,这不是梦。
竹林终于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开阔的稻田。陈光明犹豫着要不要改变路线,但其他路都要绕远,而且更荒僻。他咬了咬牙,决定继续跟着那个背影走,至少...至少到目前为止,那东西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走出竹林,月光一下子明亮了许多。老太太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清晰,陈光明甚至能看到布衫上那些细密的针脚。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就穿着这件衣服,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给他缝补被树枝刮破的裤子。
\"奶奶?\"这个称呼脱口而出,陈光明自己都吓了一跳。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民间传说里,夜里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千万不能叫它的名字。
老太太的脚步顿了一下,陈光明的血液几乎凝固。但仅仅是一瞬间的停顿,她又继续向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陈光明的手电筒突然又熄灭了,这次无论他怎么拍打都不再亮起。他慌乱地摸索着口袋里的备用电池,却听到前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的。
\"光明啊...\"
陈光明浑身一颤,备用电池从指间滑落,掉在田埂边的水沟里。这是奶奶的声音,绝不会错。小时候他调皮捣蛋后,奶奶总是用这种带着无奈和宠溺的语气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老太太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但依然只看到一个背影——她竟然是倒着走的!布鞋在泥土上留下浅浅的脚印,但月光下那些脚印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又像是陈光明小时候打翻的红墨水。
陈光明再也忍不住了,他转身就跑,耳边风声呼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到什么更可怕的东西。老人们常说,走夜路时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别答应,更别回头,否则肩上的阳火会熄灭,鬼就能上身了。
田埂湿滑,陈光明摔了一跤,手掌被碎石划破,火辣辣地疼。他顾不上查看伤口,爬起来继续狂奔。前方终于看到了村口的石碑,再往前就是他家了。
跑过石碑时,陈光明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他的肩膀,像是一阵风,又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他尖叫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自家院门。
院门没锁,陈光明撞开门冲进去,反手\"砰\"地关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被惊动的母鸡在笼子里发出不安的咕咕声。月光照在院子中央的柿子树下,那里摆着奶奶生前常坐的藤椅——现在空荡荡的,椅面上落了一层薄灰。
陈光明慢慢滑坐在地上,双腿发软。他鼓起勇气从门缝往外看,月光下的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卷着打转。那个蓝色布衫的背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幻觉...一定是喝多了...\"陈光明自言自语,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清楚地记得那件衣服上的每一个细节,记得那个独特的发髻,记得那声叹息...
他拖着发软的双腿走进堂屋,摸索着点燃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墙上奶奶的遗像静静地注视着他。那是奶奶六十大寿时照的,穿着那件蓝色斜襟布衫,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左边别着那朵小小的蓝色绢花。
陈光明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打翻油灯。他盯着遗像看了许久,突然注意到相框下方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凑近一看,是一枚铜纽扣——正是他七岁那年,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给奶奶买的那对铜纽扣中的一枚。奶奶一直舍不得用,说要留给他将来娶媳妇时缝在新衣服上。
陈光明记得很清楚,这对纽扣随奶奶一起下葬了。现在它却诡异地出现在这里,表面还带着些许泥土,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窗外,一阵风吹过,柿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陈光明突然想起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四,明天就是鬼节了。老人们说,鬼节前后,亡魂会回到阳间...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陈光明看到遗像上奶奶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他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进卧室,用被子蒙住头,浑身发抖地熬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陈光明就去了村后的坟山。奶奶的坟前摆着新鲜的供品——三个苹果,两块发糕,都是奶奶生前爱吃的。坟头的松树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红布条,那是他去年清明时系上的。
陈光明跪在坟前,发现墓碑前的地面上有几个模糊的脚印,小巧玲珑,像是老太太的布鞋留下的。最奇怪的是,这些脚印是从墓碑方向走出来的,走到坟前就消失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坟里出来,站在这儿看了一会儿,又回去了...
\"奶奶,\"陈光明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您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松枝的沙沙声。陈光明擦干眼泪,给奶奶烧了纸钱,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临走时,他把那枚铜纽扣埋在了坟前。
那天之后,陈光明再也没见过那个蓝色布衫的背影。但每年的鬼节,他都会在奶奶坟前守到半夜,有时会感觉到一阵微风拂过脸颊,像是奶奶温柔的爱抚。
而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成了陈光明心底最深的秘密。他偶尔会想,或许奶奶只是太想他了,才借着鬼节的机会回来看他一眼;又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提醒他...但真相如何,恐怕只有那个世界的奶奶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