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民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七天了,整整七天。父亲刘老汉的遗像摆在堂屋正中的供桌上,黑白的笑容凝固在相框里,仿佛在嘲笑儿子的无措。
\"大民啊,今晚可是头七,你爹要回来的。\"隔壁王婶挎着篮子路过,压低声音提醒道,\"记得撒火灰,千万别待在屋里。\"
刘大民吐出一口烟,没搭话。他三十出头,在县城读过几年书,对这些老辈人传下来的迷信说法向来半信半疑。父亲走得突然,脑溢血,连句话都没留下。现在村里人告诉他,今晚父亲的魂魄会回来看看,还要在门口撒上火灰,看脚印知道下辈子投胎成什么。
\"听见没?\"王婶见他不应声,急得直跺脚,\"你爹生前最疼你,可别冲撞了!\"
\"晓得了,晓得了。\"刘大民敷衍着点头,把烟头摁灭在泥地上。
王婶摇摇头走了,嘴里还念叨着\"现在的年轻人啊\"。刘大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堂屋里父亲的遗像,心里像堵了块石头。父亲一辈子老实巴交,种地、养鸡、盼儿子有出息。而他呢?书没读成,媳妇没娶上,最后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刘大民起身进屋,从灶膛里掏出一簸箕冷灰,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老规矩,在堂屋门口、父亲生前常坐的椅子前、还有他自己的床边都撒了一层薄薄的灰。灰白色的粉末铺在地上,像一层诡异的雪。
\"爹,你要真能回来,就让我看看吧。\"刘大民对着空气说,声音有些发抖。
村里人都说头七夜亲人必须回避,否则会冲撞亡魂。但刘大民不信这个邪,他决定今晚就睡在家里。倒要看看,父亲是不是真能回来。
堂屋里的长明灯幽幽亮着,供桌上的两根白蜡烛火苗纹丝不动。刘大民给父亲上了三炷香,烟雾笔直上升,在灯光下形成一道细线。他坐在父亲常坐的那把藤椅上,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夜渐渐深了。村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然后又归于寂静。刘大民的眼皮开始发沉,他强打精神,但连日的疲惫还是让他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突然灌进堂屋,刘大民猛地惊醒。蜡烛的火苗剧烈摇晃,几乎要熄灭。他抬头看窗户,明明关得好好的,哪来的风?
就在这时,长明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刘大民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他僵在椅子上,眼睛死死盯着供桌。黑暗中,两根蜡烛的火苗变成了诡异的蓝色,而且不再摇晃,直直地向上燃烧。
\"爹...爹?\"刘大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没有回应。但刘大民分明感觉到房间里多了什么。不是看到,也不是听到,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知——屋里不止他一个人。
蜡烛的蓝火忽然窜高了一截,刘大民看到自己撒在供桌前的那片火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灰面上出现了一道几乎不可察觉的痕迹,就像有人用羽毛轻轻扫过。
\"爹,是你吗?\"刘大民鼓起勇气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堂屋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刘大民记得清清楚楚,他睡前明明闩好了门。夜风裹着潮湿的泥土味涌进来,蜡烛的蓝火疯狂跳动,却始终不灭。
刘大民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这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一种深切的、撕心裂肺的思念。
\"爹,我知道是你...\"他哽咽着说,\"儿子对不起你,没能好好孝顺你...\"
一阵微风拂过他的脸颊,冰凉却温柔,就像父亲粗糙的手掌曾经抚摸他的感觉。刘大民再也控制不住,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就在这时,床边的火灰突然无风自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刘大民抬头看去,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床边,身形轮廓像极了父亲生前弯腰铺床的样子。
\"爹!\"刘大民伸手想去抓,影子却消散了。
蜡烛的火焰恢复了正常的黄色,轻轻摇曳着。堂屋的门缓缓关上,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刘大民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
他确信父亲回来过了。虽然没看到清晰的身影,但那感觉错不了。刘大民抹了把脸,决定等到天亮再看火灰上的痕迹。
后半夜刘大民几乎没合眼,每次昏昏欲睡时,总会听到屋里有什么细微的响动——椅子轻轻挪动的声音,柜门开合的轻响,甚至是父亲生前常有的咳嗽声。但每当他睁大眼睛寻找,又什么都看不到。
天蒙蒙亮时,刘大民终于撑不住睡着了。等他再次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了堂屋。他一个激灵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地上的火灰。
供桌前的火灰上,一串清晰的脚印从门口延伸进来,停在供桌前,然后又转向父亲常坐的椅子,最后消失在床边。脚印的形状很奇怪,不像人的脚印,也不像任何刘大民熟悉的动物。每个脚印大约巴掌大,前端有两个明显的分叉,像是某种蹄印,但比羊蹄或牛蹄要纤细得多。
刘大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触碰那些印记。灰很细,但脚印却压得很实,边缘整齐,绝不是风吹或者老鼠之类能留下的痕迹。
\"爹真的回来过...\"刘大民喃喃自语。
他急忙跑出门,正碰上早起的王婶。王婶一看他通红的眼睛和激动的表情,立刻明白了什么。
\"你昨晚没回避?\"王婶倒吸一口冷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
\"王婶,你看这个!\"刘大民顾不上解释,拉着她进屋看那些脚印。
王婶一看到火灰上的痕迹,脸色立刻变了。她后退两步,双手合十念叨了几句,然后才凑近仔细观察。
\"这是...鹿蹄印啊。\"王婶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你爹下辈子要当鹿了。\"
刘大民愣住了:\"鹿?\"
\"是啊,你看这蹄印的形状。\"王婶指着地上的痕迹,\"两个分叉,前尖后圆,分明是鹿的脚印。老话说,头七回魂留下的脚印是什么,亡魂下辈子就投胎成什么。\"
刘大民盯着那些脚印,突然想起父亲生前最爱去后山,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看远处的鹿群。他总说鹿是最有灵性的动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鹿...也挺好。\"刘大民轻声说,眼泪又涌了出来。
王婶拍拍他的肩膀:\"你爹这是选了个好去处啊。鹿是山神的坐骑,能当鹿的人,前世都是善良本分的。\"
刘大民想起昨晚那种被抚摸的感觉,还有那个模糊的影子,心里既酸楚又温暖。他不再怀疑这些祖辈传下来的习俗了,有些事,科学解释不了,但不代表不存在。
那天下午,刘大民去了后山,在父亲常坐的那块大石头旁,他发现了一串新鲜的鹿蹄印,通向密林深处。他站在那儿看了很久,仿佛能看见父亲变成一头健壮的雄鹿,自由地奔跑在山林间。
晚上回到家,刘大民重新整理了父亲的遗物。在衣柜最底层,他发现了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一对雕刻粗糙的小木鹿。刘大民记得,这是父亲在他小时候亲手做的玩具。
他把木鹿放在供桌上,点燃香烛,轻声说:\"爹,下辈子当鹿挺好的。儿子会常去后山看你。\"
夜风吹动窗帘,供桌上的烛火纹丝不动。刘大民知道,父亲这次是真的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