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快到初八,陆家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
陆家自陆太爷那辈发迹,在陆老爷子手中彻底腾飞,如今已是某省最大的民营财团,
旗下产业遍布金融、地产、科技,甚至在某市的经济命脉中占据半壁江山。
陆老爷子深信,这一切都是祖宗庇佑,尤其是祖坟风水选得好——背靠龙脉,面朝活水,聚财纳福。
因此,每年的祭祖大典,陆家上下都格外重视。
为了这一天,各地陆氏子孙纷纷赶回祖宅,就连远在海外的分支也派了代表。
东南亚的雨季刚过,潮湿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混合着远处佛寺飘来的檀香,在陆家老宅的庭院中缓缓流动。
深夜的陆家祖宅笼罩在薄雾中,青石阶上爬满潮湿的苔藓。
陆炎艺站在石阶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行李箱的拉杆,
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她恍惚想起两年前离开时的那个清晨,同样湿漉漉的雾气,同样沉重的离别。
两年了。
记得上一次离开时,陆明舟和陆晴刚上高中,二哥陆炎沉像往常一样亲自送她去机场。
那是他救她从中东回来后养成的习惯,仿佛生怕她再消失一次。
他总是站在安检口外,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道尽头才转身离开。没想到那一别竟是永别。
如今,这个家最疼爱她的二哥却不在了。而她没能参加他的葬礼。
那天她正在东南亚的雨林里谈判,信号断断续续,
电话那头二嫂秦语音哽咽的声音被雷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等她知道消息时,陆炎沉已经下葬三天了。
这是她一生的遗憾。
所以,听说他的亲生儿子陆择从福利院被认回来了,初八将要入族谱。
她就决定一定要回来一趟,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来看这一眼。
也许是想看看那个孩子身上有没有二哥的影子,他配不配当二哥的儿子。
也许是想确认陆家到底会不会给那个小孩一个公道的对待,
又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回到这个充满血腥味的家。
当行李箱的轮子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夜风吹起她风衣的一角,露出腰间别着的那把沙漠之鹰,这是从中东带回来的\"纪念品\",
枪柄上刻着二哥当年救她时用的那把军刀的编号。
远远看到,庄园深处的祠堂的灯还亮着。
而自己的一双儿女,不知道两年时光,他们变成什么样子了,有时候她会想自己大概是世上最没有用,又狠心的妈妈。
记忆中当年离开时,陆晴还会在深夜抱着枕头钻进她的被窝,为第二天的钢琴比赛紧张得睡不着觉;
而陆明舟则总是板着小脸,像个小大人似的给妹妹热牛奶。
现在,透过半开的雕花木门,她看见客厅墙上新挂的合影里,她的长子已经能在校商会上独当一面,女儿也出落得亭亭玉立。
\"妈。\"
儿子陆明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记忆中低沉许多,像一把大提琴的G弦震颤,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陆炎艺转身时,一片凤凰木的绯红花瓣正巧落在她肩头。
廊下的阴影里,她的儿子像一株新竹般挺拔,定制西装的肩线利落地切割着光线,唯有左手无意识转动尾戒的小动作,还保留着小时候倔强的影子。
\"长高了。\"她抬手想摸他的头,这个动作在陆明舟十二岁后就成了母子间的禁忌。
果然,她的手掌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羊毛面料下紧绷的肌肉让她心头一颤。
陆晴从陆明舟身后探出头,发间别着严炎艺去年寄回的蝴蝶兰发卡。
小姑娘眼眶微红,却硬是挤出一个笑,嘴角的弧度和她父亲如出一辙:\"妈咪,你再不回来,
哥哥都要把家里变成军事化管理区了,上周还收走了我所有的巧克力!也不让我打耳钉。\"
陆炎艺笑了,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白腰雨燕。
她想起孩子们每次视频通话时过分懂事的表情。
他们从不说想她,只是认真汇报学业,末了总要加上一句\"妈妈注意安全\"。
那种克制比任何哭闹都更让她心如刀绞。他们太早学会了陆家人的生存法则:感情是最无用的奢侈品。
她也知道,她的孩子们不会像其他家庭的孩子那样抱怨她的缺席。
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经过中东那几年,生不如死的生活,他们的母亲迫不得已选择远赴东南亚开拓市场时,
行李箱最底层压着的,是陆老爷子发来的那句\"陆家不养闲人\"的警告信息。
十几年来,这条信息就像一根生锈的铁钉,每当她在异国他乡的深夜里想要松懈时,就会自己从记忆深处浮出来,
狠狠扎进她的指缝。她总是要看着指尖渗出的血珠,才能继续在合同上签下那个价值千万的名字。
此刻她凝视着孩子们身后老宅幽深的走廊,那里悬挂的历代家主画像正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就像两年来每个深夜,她在异国酒店里透过视频看着孩子们身后的那面墙。
\"好啦,我带了你爱吃的榴莲糕。\"她最终只说这一句。
陆晴扑过来抱住她的动作,让藏在夹层里的并购合同边缘硌疼了她的肋骨。
窗外的芭蕉叶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檐角铜铃偶尔叮咚一响。
陆炎艺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清淡的夜宵,虾饺是明舟爱吃的,
杏仁茶是陆晴的最爱,还有一碟她离家时腌制的梅子,如今正好启封。
灯光下映着三张相似的面孔。
\"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陆炎艺用银匙搅着碗里的雪蛤羹,状似随意地问道。
瓷勺碰着碗沿,发出极轻的脆响。
陆明舟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到母亲碗中,
动作和他下围棋时一样精准:\"还是老样子,天天念叨着要您回来主持东南亚分部的年终汇报。\"
少年刻意模仿祖父的语气,把\"主持\"二字咬得极重,惹得陆晴在桌下偷偷踢他。
陆炎艺挑眉,眼角那颗泪痣在烛光下格外鲜明:\"哦?我以为他会先问我把吉隆坡的项目搞砸了没有。\"
她故意用筷子尖戳破虾饺薄如蝉翼的皮,金黄的虾油立刻渗了出来。
\"三舅舅昨天还在饭桌上说,\"陆晴突然压低声音,学起三舅陆炎棋那副酸溜溜的腔调,\"'小妹签下的那单橡胶生意,
比我去年的利润高了百分之三十您没看见他当时的脸色,活像生吞了只癞蛤蟆!\"
陆炎艺垂眸喝汤,热气氤氲中掩去眼底的锋芒。
她知道,此刻正院的议事厅里,那些族老们必然又在议论,\"女人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到底是嫁过人的,心都野了\"。
她更知道,自己书案抽屉里锁着的那份遗嘱副本上,父亲的遗财产分配上,没有她的名字。
也就是说,这些年她为陆家挣得再多,除了自己分公司经理的年薪外,她没有任何属于陆家人的股份和分红,她只是个为陆氏打工的。
\"尝尝这个。\"她突然给两个孩子各夹了一块玫瑰糕,甜腻的香气立刻冲散了方才的暗涌。
陆晴咬了一口就皱鼻子:\"太甜了!\"
\"当年我出嫁前夜,你们外祖母也给我做过这个。\"
陆炎艺用帕子擦去女儿唇角的糖粉,丝绸帕子上绣着的陆家家徽已经有些褪色,
\"她说,女人这辈子,总要咽得下几分甜,才扛得住那些苦。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苦啊……\"
墙上的挂钟爆了个响,墙上的影子跟着晃了晃。陆明舟突然放下筷子:\"妈,苦尽了甘会来的,下周董事会的表决...…\"
\"食不言。\"陆炎艺轻轻叩了下桌面,翡翠镯子碰在黄花梨木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但当她看向儿子时,目光却柔软下来,指尖在桌上写了个\"赢\"字,又迅速用茶汤冲散了水痕。
窗外,一轮冷月正爬上陆家祠堂的飞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