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之事,如同一滴污水汇入江河,在层层官僚的“润色”与“分润”下,其原本的污浊被掩盖,竟披上了一层看似光鲜的外衣,最终流淌至晋国权力的中心——汴梁皇城。
州牧名为孙弘毅,名字听着刚正,为人却深谙官场生存之道。他收到县令张有财那份将地里挖金巧妙包装成破获通敌大案的精彩奏报,以及随之送来的、作为铁证的黄金时,那双久经官场历练的眼睛只是微微一眯,便洞悉了其中至少七八分的猫腻。
他并未点破,甚至乐见其成。辖下出了如此忠勇果敢、明察秋毫的县令,破获了危害社稷的通敌大案,这不正说明他孙弘毅治理有方、领导得力吗?
至于那黄金的来源,王武的冤屈,在他眼中,远不及这份唾手可得的政绩来得重要。
当然,该有的流程和规矩不能少。他唤来了亲信,对着那几块虽然依旧黄澄澄,但明显分量感有些不对的金饼(张有财等人早已将其熔化重铸,克扣了大半,只上交了不足原数三分之一的部分)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张县令忠心可嘉,然此番破获大案,上下打点、侦缉用度,想必耗费颇巨。这些证物,需妥善处理,既要彰显其作为铁证的存在,亦需体恤下属的辛劳。”孙弘毅慢条斯理地说道。
亲信心领神会,所谓的处理,自然是在账簿和呈送文书上做足功夫,确保最终送到汴梁的证物黄金,在记录上完美无缺,而其间的差额,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州、县两级官员辛苦费的一部分。一场权力的饕餮盛宴,在无声无息中完成分赃。
于是,一份言辞恳切、将张有财描绘成智勇双全、挫败契丹阴谋的英雄,并将那缩了水的金饼作为关键证物的奏折,连同对张有财的褒奖建议,被孙弘毅以加急文书的形式,呈送到了监国公主石素月的案头。
偏殿内,烛火摇曳。石素月处理完一批奏章,略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拿起了这份来自陈郡的捷报。
起初,她只是随意浏览。然而,越看,她的眉头蹙得越紧。
“……陈郡民王武,受契丹细作蛊惑,私藏巨金,意图刺探我郡防务……幸得县令张有财明察秋毫,顺藤摸瓜,破获此獠……现已将逆民王武缉拿归案,通敌金饼充公,特此上贡,以彰国法……”
石素月放下奏折,拿起内侍一同呈上的那个小巧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确实是几块小小的金饼,成色尚可,但分量……她掂量了一下,心中粗略估算,这点金子,似乎与奏折中暗示的巨金有些不太相符。
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这奏折的内容本身。
“契丹细作?跑去陈郡收买一个农民?刺探防务?”石素月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极其古怪的神色,那是一种混合了荒谬、疑惑和一丝警觉的表情。
陈郡在哪里?地处中原腹地,离北部边境隔着千山万水,既非军事重镇,也非粮草枢纽。契丹的细作,就算要活动,目标也应该是幽云前线、河北诸镇,或者是汴梁这样的政治中心。
他们花费巨金,跑去一个内陆的、毫无战略价值的郡,找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刺探什么?村里的壮丁数量?今年的收成如何?
“这十分得有十二分的不对劲!”石素月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有鬼。要么是地方官为了政绩凭空捏造,要么就是借此名目贪墨了本属于百姓的财物,甚至两者兼而有之!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奏折背后,那个名叫王武的农民绝望的眼神,以及地方官吏那贪婪而虚伪的嘴脸。这种欺上瞒下、草菅人命的行径,是她绝不能容忍的!尤其是在她力图整顿吏治、稳固统治的当下。
然而,她并没有立刻发作。官场盘根错节,仅凭一份漏洞百出的奏折,难以撼动根深蒂固的地方势力,贸然下旨查办,很可能打草惊蛇,让对方有机会销毁证据、串通口供。
她需要更可靠的信息,需要一双不被地方势力蒙蔽的眼睛。
“传石雪、石绿宛。”石素月沉声吩咐。
片刻后,两位侍中应召而来。
石素月将那份陈郡的奏折递给她们,让她们轮流观看,自己则在一旁观察她们的反应。
石绿宛看完,秀眉微蹙,轻声道:“殿下,此事……疑点颇多。陈郡非边陲,契丹细作舍近求远,行此无谓之举,于理不合。且这金饼数目与巨金之称,似乎……略有出入。”她心思细腻,立刻抓住了关键。
石雪看得更快,她放下奏折,“殿下,臣以为,此乃欺瞒!要么是地方官杀良冒功,要么便是借机贪墨!那个叫王武的农民,恐怕是屈打成招!契丹人若真有钱没处花,也不会扔到陈郡去!”
两人的判断与石素月不谋而合。
“你们也觉得要查?”石素月确认道。
“必须查!”石雪斩钉截铁,“此风不可长!若放任不管,各地官员有样学样,岂不天下大乱?”
石绿宛也点头:“殿下,此事关乎吏治清明,亦关乎朝廷威信。需得查个水落石出,方能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得到了心腹的一致支持,石素月心中已有决断。她目光转冷,低声道:“此事不能明查,需得暗中进行,以免打草惊蛇。”
她立刻想到了石五和他麾下那支正在悄然成长的锦衣卫。这正是检验他们能力,也是将他们投入实战的绝佳机会。
“小雪,你去秘密传石五来见本宫。”石素月吩咐道。
“是!”石雪领命,迅速离去。
不久后,石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偏殿密室之中。
石素月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陈郡奏折的副本和她的疑虑告知石五。
“石五,本宫怀疑陈郡此事,乃地方官构陷百姓、贪墨财物的冤案!如今涉案农民王武恐已身陷囹圄,真相被层层掩盖。本宫要你,立刻派遣得力人手,伪装身份,潜入陈郡及王家坳,暗中查访!务必查明黄金的真正来源,王武是否被冤,以及县令张有财、乃至州牧孙弘毅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记住,一切暗中进行,不得暴露身份,首要任务是搜集证据,查明真相!”
石五神情肃然,眼中精光闪烁。他知道,这是殿下对锦衣卫的第一次重大考验。他沉声应道:“臣,领命!定选派机警可靠之人,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很好。”石素月叮嘱道,“人手贵精不贵多,身份要合理,或为行商,或为游医,或为投亲访友之人。重点查访王家坳村民,尤其是王武的家人、邻居,了解挖出黄金的经过,以及王武被捕前后的细节。同时,设法接触县衙内部人员,探听消息。所需银钱,由内帑支取,务必小心谨慎。”
“臣明白!这就去安排!”石五重重抱拳,身影迅速消失在密室的阴影之中。
看着石五离去,石素月的心并未完全放下。她知道,调查需要时间,而在这期间,那个叫王武的农民,以及他的家人,正在承受着怎样的苦难?她无法想象,也不愿去细想。权力的阴影下,个体的命运往往如同草芥。
她只能希望,石五派去的人,能够尽快揭开真相,将那些蠹虫绳之以法,还无辜者一个公道。
然而,石素月和王武一家都不知道的是,就在锦衣卫的密探尚未抵达陈郡之时,另一场惨剧,正在县衙门前上演。
王武的妻子,那个瘦弱而坚韧的农妇,在婆婆含恨离世,家徒四壁,告贷无门之后,看着两个饿得皮包骨的孩子,最终鼓起了一生中最大的勇气。
她抱着最小的孩子,牵着稍大一点的,一路乞讨,来到了县城,跪在了象征着“公道”的县衙大门前,手举着一块歪歪扭扭写着“冤”字的破布,嘶声哭喊:
“青天大老爷!民妇冤枉啊!我家王武是清白的!那金子是地里挖出来的,不是通敌啊!求青天大老爷明察!放了我家男人吧!”
她的哭诉,引来了不少百姓的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青天,而是更大的噩运。
县令张有财正在后堂与李老栓、赵师爷饮酒作乐,庆祝升官发财的美梦。闻听衙役来报,说王武的妻子在衙前喊冤,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不知死活的刁妇!”张有财将酒杯重重一顿,“竟敢来污蔑本官清誉!坏我好事!”
李老栓也面露凶光:“县令大人,可不能让她这么闹下去!万一……”
赵师爷阴恻恻地道:“东翁,此妇顽固不化,留之恐生后患。需得……以儆效尤。”
张有财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衙役头目吩咐道:“去!将那咆哮公堂、污蔑朝廷命官的刁妇,给本官……乱棍打走!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冲了出来,根本不容王武妻子分辩,棍棒如同雨点般落下。
“啊!冤枉啊!”
“孩子!我的孩子!”
凄厉的惨叫和孩子的哭声响彻衙前。
围观的百姓面露不忍,却无人敢上前。棍棒无情,那瘦弱的身躯如何能承受?不过片刻,哭喊声便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王武的妻子,连同她怀中那个尚在襁褓的孩子,竟被活活打死在县衙门前!只有那个稍大一点的孩子,侥幸未被直接击中,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望着母亲和弟弟的尸身,连哭都哭不出来。
衙役们像拖死狗一样将两具尸体拖走,随意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围观的人群噤若寒蝉,迅速散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地上那未干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剧。
消息被严密封锁,张有财等人更是弹冠相庆,认为除掉了一个潜在的麻烦。
石五派出的两名精干锦衣卫密探,已伪装成收购山货的行商,踏上了前往陈郡的官道。而远在汴梁的石素月,尚不知那苦主已然家破人亡,她仍在等待着来自黑暗中的答案,准备着挥出惩戒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