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石素月是在一阵宿醉的头痛中醒来的。她睁开眼,茫然地眨了眨,映入眼帘的并非自己寝殿熟悉的帐顶,而是永福殿暖阁那略显陈旧的雕花木梁。
记忆如同断片的画卷,昨晚与石绿宛、石雪饮酒……然后……然后似乎是自己执意要出来走走,再往后,便是一片模糊的混沌。
“呃……”她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撑着手臂坐起身,发现自己外袍未脱,只是被人松了衣带,凤冠也被取下放在一旁,发髻松散,着实狼狈。
“醒了?”李氏温和的声音从旁传来,只见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又心疼的神色,“头还疼吧?快把这汤喝了,会舒服些。”
石素月有些赧然,接过汤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汤水带着淡淡的药草香,顺着喉咙滑下,确实缓解了些许不适。她一边喝,一边偷偷抬眼打量李氏和这间暖阁。
记忆慢慢回笼,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走到了永福殿?还被母后撞见了醉态?
想到这里,她更是耳根发热。自摄政以来,她一直努力维持着沉稳威仪的形象,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母后……儿臣昨日……”她试图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氏叹了口气,接过空碗,柔声道:“政务再繁忙,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那般牛饮,最是伤身。你父皇……”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道,“他方才用了早膳,去院里透气了。”
石素月默默点头,迅速整理好散乱的衣冠,重新绾好发髻,戴上凤冠。片刻之间,那个威仪棣棣的监国公主便又回来了,只是脸色还略显苍白。
她站起身,对李氏恭敬道:“母后,儿臣酒已醒了,还需去处理政务,便不打扰父皇和母后清净了。”
李氏看着她瞬间恢复的冷静模样,心中滋味复杂,只得点头:“去吧,记得按时用膳。”
石素月行了一礼,转身走出永福殿。初夏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昨夜那短暂的放纵与脆弱,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梦境,随着步履迈出永福殿的门槛,便被彻底封存。她依旧是那个需要冷静、理智、步步为营的摄政者。
回到处理政务的偏殿,石绿宛和石雪早已候在那里,脸上带着几分忐忑和请罪之色。
“殿下,臣等失职……”两人齐齐跪下。
石素月摆了摆手,语气平淡:“起来吧,是本宫自己要喝的,与你们无关。日后……注意分寸便是。”她没有过多追究,毕竟昨日确实是她自己心情激荡之下失了控。
她坐到书案后,揉了揉依旧有些隐痛的太阳穴,目光扫过案头新送来的奏章,思绪已经迅速切换回政务模式。
“绿宛,”她沉吟片刻,开口道,“拟旨。”
石绿宛立刻准备好笔墨。
“任命李专美为赞善大夫,韩昭胤为兵部尚书,马胤孙为太子宾客,房暠为右骁卫大将军。”石素月清晰地口述着。
石绿宛笔下不停,心中却有些疑惑,这几人皆是前朝旧臣(前朝是指后唐),在石敬瑭建立后晋后便被罢黜,如今虽仍在东、西两京居住,但早已远离权力中心,且据说生活清贫困窘。殿下突然提拔他们,意欲何为?
然而,石素月的下一句话,让她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任命之后,即命其致仕。”石素月淡淡道,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石绿宛笔下微微一滞,随即了然。这是明升暗抚啊!给予这些前朝旧臣一个较高的荣誉官职,然后立刻让他们退休,既彰显了殿下的仁德与不计前嫌,又能用虚衔和相应的退休待遇安抚这些可能心怀怨望的旧势力,最重要的是,不会让他们真的掌握实权。
这确实是石敬瑭当年为了稳定局面想做,但或许还没来得及彻底做完,或者做得不够漂亮的事情。殿下此举,可谓一举数得,既收了人心,又消除了潜在隐患,还顺手把石敬瑭没干完的“仁政”给落实了。
“是,殿下。”石绿宛迅速拟好旨意,交由石素月过目后用印。
看着这份旨意被送走,石素月心中稍定。这些细节处的功夫,看似微不足道,却是凝聚人心、稳固统治不可或缺的一环。她不仅要握住刀把子,也要适时地抛出一些胡萝卜。
处理完这件事,她开始批阅其他奏章。大多是各地常规的政务汇报,或是关于漕运、财政的进展文书。她批阅得很快,朱笔挥洒,条理清晰。
忽然,一份来自楚地的奏折吸引了她的注意。是楚王马希范所上。
她打开一看,内容并非军国大事,而是请求将永州、岳州升格为团练使额,并将湘川县改为全州。
石素月拿着奏折,愣住了片刻,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荒谬的神情。
就这?
永州、岳州本就是楚地腹心,团练使不过是个地方军事长官名号;湘川县改个名字,更是芝麻绿豆大的事。
你马希范割据湖南,形同独立,天高皇帝远,这种纯粹地方行政调整的事情,你自己内部决定,发个告示不就完了?难道我还能为这点事不允,然后发兵讨伐你不成?
她封了马希范为天策上将军、中书令,给了他天大的面子。转头他就为这种小事上表请示?
石素月放下奏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马希范此举,绝不简单。
第一种可能,是表忠心。用这种看似“恪守臣礼”的举动,向汴梁,向她石素月,表明他马希范虽然位高权重,但依然谨守藩臣本分,连这种“小事”都会请示中央,承认晋国对他的宗主权。这是一种颇具象征意义的政治表态。
第二种可能,是试探。试探她这个新摄政的公主,对楚国、对藩镇的态度。是继续延续石敬瑭时期的羁縻怀柔,还是会有所改变?通过这种无关痛痒的请求,来观察她的反应和批复速度。
第三种可能是铺垫?先提出一个容易应允的小要求,建立“请示-批准”的良性互动模式,为日后可能提出的、更具实质性的要求比如更多的自治权、更低的贡赋、或者对周边地区的扩张默许打下基础?
石素月脑海中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无论马希范是哪种意图,对她而言,目前稳住南方,避免节外生枝是最重要的。这种顺水人情,没有任何理由不答应。
她提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下一个清晰有力的“可”字,并注明交由吏部、礼部备案行文。
但批完之后,她心中的那点疑惑并未完全散去。马希范这个人,看似粗豪,实则精明。他这番作态,背后定然有其盘算。只是目前信息太少,难以揣度其深意。
“看来,对楚地的关注,还得再加强些。”石素月心中暗道,随手将批好的奏折放到一边。
她按下心中的疑虑,继续埋首于其他政务之中。漕运的进展需要督促,北方契丹的动向需要密切关注,各镇归附后的后续安抚与制衡需要精心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