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素月于殿前司校场公然抗命、厉斥王进,与父皇石敬瑭的矛盾彻底公开化、白热化之后不久,一桩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事件,如同精准射出的毒箭,再次命中了石素月已然岌岌可危的处境,将她暗中经营的又一条臂膀,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事件的起因,源于一次看似寻常的漕运文书传递。
王十三娘执掌的漕帮,在明面上已是“奉旨”辅助漕运的皇差,与官方漕运衙门的文书往来、货物交接本就频繁。而暗地里,漕帮作为石素月最重要的情报来源之一,一直通过极为隐秘的渠道,将各地收集到的讯息,尤其是关于洛阳杨光远旧部动向、河北诸镇异动、乃至契丹边境的情报,加密后送往汴梁太平公主府。
这一次,一份由洛阳分舵发出的密信,被巧妙地藏匿在一批例行运往汴梁漕帮总舵的普通账册之中。
负责押运的,是漕帮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舵工和两名得力伙计。按理说,这条秘密线路已运行许久,从未出过差错。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运载这批文书和少量杂货的漕船,在行经洛阳附近一段水流湍急的河道时,因连日降雨导致水位上涨,不慎与一艘官府的巡河快船发生了轻微的刮蹭。
这本是漕运中常见的小意外,通常双方查验无损后便会各自离去。
但偏偏,那艘巡河快船上,坐着的正是时任西京留守、京兆尹、兼侍中的李周!李周此人,并非杨光远一党,乃是石敬瑭为稳定洛阳局势而特意选派的老成持重之臣。
他此次乘船巡视河道,正是为了查看春汛情况以及漕运恢复事宜。
刮蹭发生后,李周并未在意,本欲挥手让漕船离开。然而,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那老舵工做贼心虚,在官船兵士上前查验时,神色间那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引起了李周身边一位精明老练的属官的注意。
那属官不动声色,以“查验货物是否有违禁品”为由,命人登船仔细检查。漕帮伙计试图阻拦,言辞闪烁,更增疑窦。最终,兵士在那一堆看似普通的账册中,发现了那份夹藏得虽好,却因碰撞导致封蜡略有开裂的密信!
密信被当场搜出,呈到李周面前。他不动声色,扣下了密信和那名老舵工,将其余人等放行,并严令封锁消息。
回到留守府后,李周立刻召集身边精通密码的心腹幕僚对此信的内容展开了解。当密信的内容逐渐清晰——其中涉及对洛阳驻军将领的监视记录、对北地契丹商队异常动向的分析——李周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绝非普通的江湖帮派通信!这是赤裸裸的窥探军情、私设耳目!而这一切的指向,竟然是汴梁城中的太平公主!
李周深知此事关系重大,牵扯到天家骨肉,更关乎朝局稳定。他不敢怠慢,也绝不敢隐瞒。在确认密信内容属实,并反复核实了传递渠道确与太平公主府有关后,他立刻以“有紧急西京军政事务需面圣禀奏”为由,快马加鞭,秘密返回了汴梁。
皇宫,御书房。 当李周将那份破译后的密信原件,以及他的调查结果,原原本本呈送到石敬瑭面前时,这位本就因殿前司之事怒火中烧的皇帝,彻底爆发了!
“漕帮?!王十三娘?!好!好一个太平公主!好一个为国分忧!”石敬瑭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将那份密信狠狠摔在御案上,
“朕只当她结交江湖人士,是为了便于漕运事务!没想到!没想到她竟敢利用漕帮,私设谍报,窥探军国机密!她到底想干什么?!这天下,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
震怒如同雷霆,在御书房内炸响。李周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石素月掌控殿前司,已是拥兵自重,令石敬瑭如鲠在喉。如今,又爆出她暗中操控漕帮,编织了一张遍布水道、甚至渗透到军队和边境的情报网!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权力欲望了,这完全是一套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的私人力量!有兵,有钱,有情报来源……她这是要效仿当年诸侯,另立门户吗?!
联想到耶律拔里得对她的兴趣,联想到她在校场上那番公然抗命,石敬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个女儿,其志绝非区区一个公主之位!她所图谋的,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陛下息怒!”冯道不知何时已被召来,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密信和李周的奏报,心中明了,脸上却适时露出沉痛之色,“老臣亦未曾料到,公主殿下竟……竟暗中经营至此。漕帮如今规模庞大,掌控诸多水道,若真为殿下私用,其害……恐不下于一支偏师啊!”
他这话,更是火上浇油。
石敬瑭猛地一拍御案,厉声道:“身为一国公主,不知恪守妇道,谨守臣节,竟行此与民争利、窥探机密之事!成何体统!朕若再姑息,何以面对天下臣民,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立刻将石素月召来问罪的冲动。直接发作,恐逼狗跳墙,殿前司那三千骄兵悍将是个巨大的变数。他需要更稳妥、更能服众的方式。
“冯道!”石敬瑭目光冰冷。
“老臣在。”
“高延赏!”他又看向一旁侍立的左谏议大夫、充诸道盐铁转运副使高延赏。
“臣在。”高延赏连忙躬身。
“漕帮辅助漕运,本是为国出力。然近日朕闻,其帮众良莠不齐,多有欺行霸市、滋扰地方之事,更兼管理混乱,账目不清,长此以往,非但无益,反成漕运之弊!”石敬瑭义正辞严,给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披上了一层合法的外衣,
“着令!由司空兼诸道盐铁转运等使冯道总责,左谏议大夫、充诸道盐铁转运副使高延赏协理,即日起对漕运事务进行整顿清查!重点核查漕帮之资质、账目、人员,若有违法乱纪、营私舞弊之举,严惩不贷!务必使漕运畅通,弊端尽除!”
这道旨意,冠冕堂皇。整顿漕运,清查积弊,任谁也挑不出错处。但其真正的矛头,直指漕帮,直指漕帮背后的石素月!
冯道老谋深算,高延赏是石重贵一系干将,由他们出手,足以将漕帮这棵石素月暗中培育的大树,连根刨起,至少也要将其彻底纳入朝廷的掌控之中。
“臣等遵旨!”冯道与高延赏齐声领命,眼中皆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冷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通过秘密渠道,传到了太平公主府。
是夜,太平公主府后角门悄然开启,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闪入,在小雪的接引下,直接来到了石素月的书房。
来人正是王十三娘。她一身风尘,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惊惶与愧疚,一见到石素月,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
“殿下!十三娘无能!闯下大祸!洛阳……洛阳送往总舵的密信,被西京留守李周截获了!”
她迅速将漕船被查、密信暴露、李周回京面圣的经过说了一遍,虽未亲见,但她在漕帮经营多年,自有隐秘渠道得知核心信息。
石素月端坐在主位上,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眸子,在烛光映照下,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还是暴露了。
她并不意外。自从殿前司之事闹大,她就知道,自己所有的底牌,都会被对手想方设法地翻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偶然又必然的方式。
“起来吧,十三娘。”石素月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风暴,“此事非你之过,乃时也,命也。李周此人,并非刻意针对,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她顿了顿,问道:“冯道和高延赏奉旨整顿漕运,他们……动手了吗?”
王十三娘站起身,脸上忧色更重:“已经开始了!今日午后,盐铁转运司的人便持公文到了总舵和各处主要码头,封存了近三个月的账册,带走了几名负责文书往来的老账房和一些管事进行询问。他们虽未直接动武,但态度强硬,盘问的问题极为刁钻,明显是冲着我们与殿下的关系来的!殿下,我们……我们该如何应对?”
石素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飞速闪过父皇那震怒的面孔,冯道那阴冷的算计,石重贵那得意的眼神……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不仅要夺她的兵权,还要断她的耳目,削她的羽翼!
“应对?”她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封的决绝,“冯道和高延赏奉的是明旨,打着整顿漕运的旗号,我们若硬抗,便是公然抗旨,正中他们下怀。”
她站起身,在密室内缓缓踱步,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十三娘,你回去后,立刻做几件事。”
“第一,所有与公主府直接相关的联络渠道,即刻起全部切断,转入最深层的静默。以往传递消息的暗桩、人员,能撤离的立刻撤离,不能撤离的,做好被查问的准备,统一口径,只承认漕帮与公主府是因公务往来,绝口不提任何打探消息之事。”
“第二,盐铁转运司要查账,就让他们查。账面上务必做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任何明显把柄。必要时,可以抛出几个无足轻重的小管事,让他们担下一些‘管理不善’、‘账目疏漏’的罪名,弃车保帅。”
“第三,约束所有帮众,近期行事务必低调,夹起尾巴做人。凡与官府打交道,姿态放到最低,绝不可发生任何冲突。告诉兄弟们,忍过这一时之风浪。”
“第四,”石素月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十三娘,“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冯道和高延赏,绝不会仅仅满足于查账。他们可能会试图安插人手,分化拉拢,甚至……直接夺取你对漕帮的控制权。你要牢牢抓住帮中核心的弟兄,尤其是那些掌握船只、熟悉水道的骨干。必要时……可以动用一些非常手段,确保漕帮……至少一部分核心力量,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王十三娘听着石素月一条条清晰冷静的指令,心中的惊惶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她重重抱拳:“殿下放心!十三娘明白!就算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漕帮轻易被人夺了去!这漕帮,是殿下给十三娘和兄弟们的前程,更是殿下的耳目!十三娘知道轻重!”
“很好。”石素月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许,“记住,保全自身,保全漕帮的根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根还在,就有重新发芽的一天。至于父皇那边的斥责……‘与民争利’?呵……”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本宫自有应对。”
送走王十三娘,密室内重归寂静。石素月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波澜起伏。
漕帮事发,意味着她失去了对外界动态最敏锐的一只眼睛。冯道和高延赏的整顿,必将极大地削弱甚至摧毁她这条重要的财路与信息渠道。
前有殿前司被分权掣肘,后有漕帮遭清算打压。
她仿佛置身于一个不断收紧的囚笼之中,四周皆是冰冷的铁栏与恶意的目光。
然而,绝境之中,石素月的眼神却愈发锐利,如同被困于悬崖的孤狼。
“与民争利……好大的一顶帽子。”她低声自语,带着一丝不屑,“既然你们非要逼我……那便看看,到底是谁,先在这囚笼中窒息!”
她转身,走向书案。灯光下,她的侧影挺拔而孤绝。
这场权力的游戏,已至中盘最凶险的绞杀阶段。她手中的棋子虽越来越少,但只要那颗名为殿前司的王棋尚未被将死,她就仍有翻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