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觐见,并未能改变什么。母后李氏的宫中温暖如春,熏香袅袅,她拉着我的手,语气慈爱中带着些许责备:“月儿,瞧你,眼底都是青的。一个女儿家,何苦把自己弄得这般劳累?朝堂上的事,自有你父皇和那些大臣们去操心。”
我试图委婉地提及账目核查之事,提及魏州的军需,她却只是轻轻拍着我的手背,打断道:“那些打打杀杀、算计来算计去的事情,听着就让人心慌。你父皇近日也是烦心的很,夜里都睡不安稳。咱们女人家,能帮衬些家务事就好,那些外头的,少掺和为妙。”
她说着,示意乳母将襁褓中的弟弟石重睿抱过来。那小小的人儿粉雕玉琢,正睡得香甜,浑然不知宫墙外的惊涛骇浪。 “来,抱抱你弟弟。”
母后将重睿轻轻放入我怀中。 婴儿柔软而温暖,带着奶香,呼吸均匀。抱着他,感受着那脆弱而纯粹的生命力,我心中因朝争而起的戾气和焦躁,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是啊,在这深宫之中,母后的世界就是丈夫和儿女,她的天下就是这一方宫阙。外面的血雨腥风,于她而言,太过遥远和残酷。
我逗弄了一会儿弟弟,说了些家常闲话,终究无法再将话题引回朝政。告辞出来时,心中虽有一丝亲情的暖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父皇的难处,母后的不解,都让我意识到,我所挣扎的一切,在这巨大的帝国惯性面前,似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王栓柱被移押御史台狱,朝堂局面陷入一种诡异平静的数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炸雷般传遍汴梁—— 魏州节度使、天雄军总管、检校太保、中书令杨光远,竟不待宣召,率五百亲卫牙兵,已至汴梁城外!声称要入朝“面圣陈情”!
消息传来,举朝震惊! 藩镇节帅无诏擅离镇所,已是重罪!更何况是带着数百精锐牙兵直逼京畿!这几乎是赤裸裸的武力威慑! 汴梁城瞬间戒严,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远立刻调派兵马,加强城防,密切监视着城外那支骄悍的魏州牙兵。空气里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石敬瑭在宫中闻讯,脸色铁青,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 “放肆!杨光远他想干什么?逼宫吗?!”皇帝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深知杨光远的跋扈,却也没想到对方竟敢如此猖狂!
内侍宫女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良久,石敬瑭喘着粗气,无力地坐回榻上。愤怒过后,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他知道,杨光远这是以退为进,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之前核查事件的不满,更是对他施加压力。
魏州重镇,河北屏藩,杨光远手握重兵,刚刚平定范延光,气焰正盛……此刻,绝不能与之彻底撕破脸。 “传旨……”石敬瑭的声音沙哑,“让杨光远……带五十人入城。其余牙兵,驻于城外十里,不得靠近!”
于是,在无数道或愤怒、或恐惧、或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杨光远顶盔贯甲,带着五十名剽悍的亲兵,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汴梁城。他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神情倨傲,目光扫过街道两旁噤声的百姓和戒备的京军,嘴角带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次日大朝,文武百官齐聚文德殿。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所有人都知道,风暴即将来临。 当内侍高声唱喏“宣天雄军节度使杨光远觐见”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殿门。
只见杨光远昂首阔步,走入大殿。他并未穿着朝服,而是一身戎装,甲胄鲜明,腰佩长剑,虽依礼解下置于殿外,但其姿态已显挑衅,走到御阶之前,躬身行礼,声如洪钟:“臣,杨光远,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武人的粗犷和不容置疑的气势。
我站在班列中,看着那跋扈的身影,手心沁出冷汗。来者不善! 石敬瑭面沉如水,抬手道:“杨卿平身。卿不在魏州镇守,为何无诏入京?”
杨光远站起身,目光扫过一旁的桑维翰和李崧,随即转向御座,朗声道:“陛下!臣此番冒死入京,实乃有万千委屈、关乎社稷安危之言,不得不面陈陛下!” “讲。”石敬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陛下!”杨光远陡然提高音量,如同在军中发令,“臣要弹劾中书侍郎李崧、桑维翰二人!此二人身居相位,执掌枢密,却嫉贤妒能,闭塞言路,执政多有重大过失,致使朝纲不振,边军寒心,天下汹汹!” 又是弹劾!而且是在他武力兵临城下之后的“面陈”!其威慑意味,不言而喻!
李崧气得浑身发抖,出列欲辩,却被桑维翰用眼神死死按住。 杨光远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继续滔滔不绝,历数“罪状”:“其一,赏罚不公!范延光造反,臣率军苦战平定,然中枢赏赐迟迟不至,百般刁难,反倒对某些寸功未立之辈,加官进爵!” “其二,调度乖方!屡屡胡乱指挥边军,朝令夕改,致使将士疲于奔命,戍守失利!” “其三,也是最紧要的!”
他猛地指向桑维翰和李崧,“此二人专权跋扈,许多军国政令,皆出私门,非陛下之本意!臣在魏州,所接敕令,多有其私自添加删改之处!臣等边将,只知效忠陛下,岂能听命于权相私令?!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这番话,比之前刘处让的弹劾更加犀利恶毒,直接将桑维翰和李崧架在了“欺君罔上”、“架空皇帝”的火上烤!而且配合着他身后的武力威慑,其压迫感无以复加!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御座上的皇帝。 刘处让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得意之色。冯道依旧眼帘低垂。赵莹眉头紧锁。石重贵站在武官班列中,面色平静,眼神却深邃难测。
石敬瑭的手在龙袍袖中死死攥紧。他如何不知杨光远这是借题发挥,武力逼宫?他甚至能猜到,那所谓的“私改敕令”,多半也是杨光远夸大其词甚至捏造。
但是,他不能不信,至少不能完全不信。桑维翰和李崧确实权力很大,也确实在某些事情上可能先斩后奏。更重要的是,杨光远的态度代表了河北诸镇许多骄兵悍将的态度!他们对文官掌枢密早已不满,杨光远只是他们的代言人!
此刻,若坚决维护桑、李,必然彻底激怒杨光远,万一他真的在魏州反了,或是煽动其他节度使……刚刚稳定下来的大晋,立刻就会分崩离析!
代价太大了。他石敬瑭的皇位,来之不易,不能再冒这个险。 平衡……必须维持平衡。牺牲两个宰相,换取边镇的暂时稳定,是眼下最“划算”的选择。即使明知这是屈从于武力胁迫,也不得不为之。
良久,石敬瑭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杨卿所言,朕已知之。枢密之务,千头万绪,或有疏漏之处,亦在所难免。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桑维翰和李崧:“然既边将有此疑虑,朝中亦有物议,为昭公允,安定人心……李崧、桑维翰。”
“臣在。”二人出列,声音干涩。 “即日起,卸去所兼枢密使之职。枢密院一应事务,暂由……”石敬瑭的目光在殿中扫视,最终落在了刘处让身上,“……由宣徽南院使刘处让暂代掌管。”
旨意一下,满朝哗然!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皇帝亲口说出,还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竟然真的罢免了两位宰相的枢密使之职!竟然真的将如此重要的军权,交给了刘处让这个杨光远的代言人!
李崧身体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稳,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绝望的灰白。桑维翰则猛地抬起头,看向御座上的皇帝,眼中充满了震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缓缓地、沉重地低下头,哑声道:“臣……领旨谢恩。”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
杨光远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虽然极力掩饰,但那志得意满之色依旧溢于言表。他躬身道:“陛下圣明!如此一来,边军将士必感念陛下恩德,誓死效忠!”
刘处让更是激动得出列跪倒:“臣谢陛下隆恩!必竭尽全力,效忠陛下,沟通内外,绝不敢有负圣托!”
我站在下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就这样……就这样妥协了?! 明明真相已经查明,王栓柱的供词还在御史台狱里放着!明明知道是杨光远和刘处让勾结构陷!
可就因为杨光远带着兵马来恐吓了一番,石敬瑭就……就罢免了桑维翰和李崧的枢密使之职?还将枢密院交给了刘处让?! 那三司的账目清白?那伪造文书的罪行?那被收买的人证?难道就全都一笔勾销了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感几乎将我淹没。我死死咬着嘴唇,才忍住没有喊出声。我看着桑维翰和李崧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看着杨光远和刘处让那掩饰不住的得意,看着父皇那疲惫而冷漠的脸……
这就是政治?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权衡? 我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冰冷。
朝会就在这种极其压抑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百官们沉默地退出文德殿,无人敢高声议论,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惊惧和不安。 桑维翰和李崧走得很快,几乎像是逃离。
杨光远和刘处让则被一群趋炎附势的官员围住,说着恭维的话。 石重贵走过我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稍安勿躁。”随即大步离去。
我站在原地,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进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文官掌枢密,试图以制度约束骄兵悍将的尝试,在杨光远的武力恐吓下,彻底失败了。
从此以后,藩镇的势力将更加膨胀,朝廷的权威将愈发衰落。 而我这看似超然的三司使位置,在这新的格局下,又将面临怎样的风浪?
我看着那些欢呼簇拥着杨光远和刘处让的官员,心中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