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朗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被粗布包裹着,渗出的暗红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粘稠的冰碴。它像一个沉甸甸的、不祥的烙印,悬在侍卫手中,也悬在我和石重信之间沉默的空气里。
回洛阳的路,马蹄踏在冻土上的声音格外清晰,一下下敲打着耳膜。石重信紧抿着唇,他偶尔瞥向那个包裹的眼神,带着完成使命的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而我,只觉得那刺目的红和浓烈的腥气,已深深浸入鼻腔,挥之不去,成为这洛阳冬日底色的一部分。
回到旧居,复命的过程简洁而冷酷。石敬瑭甚至没有亲自看一眼那包裹,只挥了挥手,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侍卫领命,提着它去执行“传首四门”的旨意。
石敬瑭的目光掠过我和石重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更多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淡漠。“做得很好。” 他简短地评价。
那晚,我几乎整夜未眠。窗外是洛阳死寂的夜,远处或许还有玄武楼未散尽的焦糊味。兄长的牌位、雪地的猩红、刘延朗凝固的惊骇面孔、石敬瑭在烛光下佝偻又挺直的背影……无数的碎片在黑暗中翻搅、碰撞。
一个声音在心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不能只是看着!不能只是被动地在这漩涡里沉浮!这刚刚诞生的“晋”朝,根基是幽云十六州的耻辱和契丹人贪婪的注视。
它像一个注满沸水、布满裂纹的陶罐,随时可能炸裂。而其中一条致命的裂痕,便是财政!三司使,这个掌控天下钱粮命脉的位置,绝对要落入我手中!
我知道石敬瑭命令我和石重信去杀了张延朗,但很快他就会后悔把张延朗杀了,他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是做三司使。
作者科普:三司使总揽财政收支,租赋及盐铁专卖事务。
翌日,石敬瑭并未如常在皇宫召集臣子。气氛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几名核心重臣冯道,桑维翰,以及赵莹被召至石敬瑭临时处理公务的书房。
我和石重信作为皇子皇女也被允许侍立一旁,或许是为了让我们熟悉政务,又或许仅仅是一种家族在场的姿态。而石重乂作为了河南尹已经在衙门那任职了。
书房的炭火烧得很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里无形的凝重。石敬瑭坐在书案后,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两侧的太阳穴,显露出明显的烦躁和疲惫。案头堆放着几份摊开的奏疏,墨迹犹新。
“……钱粮!还是钱粮!” 石敬瑭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打破了沉默,“李从珂那厮,临死前将国库耗得几乎见底!洛阳仓廪空虚,各镇军需告急的文书雪片一样飞来!更遑论……” 他顿住了,眼神晦暗地闪烁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更遑论每年需要向契丹“父皇帝”耶律德光输送的那三十万匹绢的沉重岁贡!那是一个足以将新朝脊梁压弯的数字。
他烦躁地将一份奏疏推到案前,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三司使一职,总掌邦国财计,关乎国本!李从珂所用之人,或死或逃,此位悬空,诸事阻滞!你们说说,何人能当此重任?” 他的目光扫过冯道、桑维翰、赵莹三人。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炭火在铜盆里噼啪作响。
冯道微微欠身,脸上的皱纹如同古井无波:“陛下明鉴。三司使职繁任重,需得老成持重、通晓度支、深孚众望者担之。臣以为,当于朝中素有清望之臣中,细细遴选。” 他的回答圆滑稳妥,滴水不漏,却等于什么都没说,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赵莹目光闪动,上前一步,声音洪亮:“陛下!值此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臣以为,需得陛下信重、且有雷霆手段者,方能整顿这混乱局面!譬如中书侍郎桑维翰就在晋阳之时,就掌管了河东一镇的钱粮,况且他也是深受陛下信任。”
桑维翰立刻垂首,姿态谦卑至极:“臣才疏学浅,况且臣已任中书侍郎、枢密使等职,臣实在有心无力。不过一切全凭陛下圣裁。” 他巧妙地避开了这个烫手山芋。
石敬瑭的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失望之色难以掩饰。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而是一个能立刻解决问题、担起这副千斤重担的名字!
可眼前这几人,要么滑不溜手,要么心思难测,要么确实能力不济。他按着太阳穴的手指力道加重,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清晰、平静,却足以打破所有平衡的声音响了起来:
“父皇。”
我上前一步,在石敬瑭骤然投射过来的、混合着惊愕与审视的目光中,在冯道等人瞬间凝固的视线聚焦下,深深一礼。
“儿臣石素月,愿领三司使之职。”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书房内落针可闻。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我能清晰地听到石重信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看到他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
石敬瑭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如同要穿透我的灵魂。他脸上的疲惫和烦躁被一种更深的震惊和荒谬感取代。“你?”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决,“胡闹!三司使乃朝廷命官,总理天下财赋!你一介女流,深居宫闱,怎知钱粮调度之繁难?怎能担此重任?简直荒谬!”
“父皇!” 我的声音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加清晰坚定,迎着那几乎能灼伤人的目光,“儿臣虽为女子,亦知社稷之重!前朝大唐,武后执政之时,上官婉儿以女子之身,内秉机政,外掌诏命,代行宰相之权!其才其能,青史昭昭!婉儿以一己之智,襄助则天皇后,梳理朝政,其功绩岂因性别而减半分?”
上官婉儿四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冯道的眼皮猛地一跳,赵莹和桑维翰也难掩惊色。这确凿无疑的历史标杆,沉重得让他们无法立刻反驳。
我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如今大晋初立,百废待兴,国库空虚,岁贡如山!正是需要不拘一格、唯才是举之时!儿臣虽不敢自比婉儿之才,但深知此位关乎国本!儿臣自问,对钱粮度支、开源节流之法,尚存几分见解,更有一颗为父皇分忧、为大晋尽忠之心!恳请父皇暂允儿臣一试!若力有不逮,儿臣甘愿领罪,绝无怨言!但若因循守旧,坐视财赋紊乱,则国事危矣!请父皇明察!”
我的话语落地,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
我挺直脊背,承受着石敬瑭那复杂的目光——审视和一缕被那“国库空虚、岁贡如山”的现实和“不拘一格”的说辞所触动的、极其细微的动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铅块。
终于,石敬瑭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思后的、近乎疲惫的决断,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在我脸上:
“好!好一个‘不拘一格’!好一个‘为国分忧’!”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太平公主石素月听旨!” 石敬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威严,目光扫过冯道等人惊疑不定的脸,“着尔暂领三司使职事!判三司事!赐银鱼袋,许便宜行事!”
“暂领”、“判”、“便宜行事”——每一个词都透着临时性、权宜性和巨大的风险!这并非正式任命,更像是一道火线救急的军令状!成功了,或许有一线转机;失败了,便是万劫不复!
“儿臣……领旨!谢父皇恩典!” 我压下心头的狂澜,再次深深拜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石敬瑭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低垂的头顶上,那里面没有信任,只有冰冷的审视和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决绝。“朕要看到成效,要看到洛阳仓廪充实起来!要看到各镇军需有着落!更要看到……”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更要看到那三十万匹绢的岁贡,不能有丝毫差错!
“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所托!”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承诺。
一名内侍捧着一个小小的漆盘上前,盘中放着一枚银光闪烁、雕刻着鱼形纹饰的鱼袋。这便是权力的象征,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稳稳地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银鱼袋。
鱼鳞状的银饰硌着掌心,冰冷而坚硬。书房内,冯道、赵莹、桑维翰的目光如同实质,复杂难辨地落在我的手上,落在那枚小小的银鱼袋上。
石重信更是瞪大了眼睛,震惊、担忧。
这鱼袋,是钥匙,也是枷锁。它打开的,是堆积如山的账簿、是无数双贪婪或麻木的眼睛、是契丹岁贡如同巨蟒般缠绕的绞索、是这新朝最脆弱也最致命的命脉。